乐趣飘送 ✐2009-04-01


布拉姆斯与史特劳斯生命临终的音乐心灵

陈韻琳

 

前言:

  心灵小憩网友pappnase曾建议我,聆听跟二次大战有关的曲目,不能忘了史特劳斯(Richard Strauss, 1864-1949)的“变容”(Metamorphosen),我几次聆听后,发现我必须脫离二次大战的范畴,从音乐家临终心境来看这首曲子,它的心境並相连於“最后四首歌”(Four Last Songs),几回一人安靜聆听,深有所感,我无法选择,我究竟是更爱史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还是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的“四首庄严之歌”?


史特劳斯
Richard Strauss, 1864-1949

布拉姆斯
Johannes Brahms, 1833-1897

 

史特劳斯临终乐曲之一:变容

  史特劳斯写作“变容”(Metamorphosen)时,是二次大战的末期,史特劳斯已经知道德国即将战败。他眼见慕尼黑国立剧院,德勒斯登歌剧院,维也纳国立歌剧院先后被轰炸破坏,他不可能对此无动於衷,而习惯用音乐表达心情的他,也只能选择透过音乐表达心情。因此“变容”,便成为他此际的心情表达。而就在创作此曲的过程中,德国宣布投降,他听见广播在公布德国投降的消息后,随即播出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送葬”。就在那瞬间,史特劳斯由衷而生的感慨,任何人或多或少都可想而知,而这背景,也就成了“变容”的音乐基调。
  史特劳斯一直就是一个非常能抓住时代脈动的音乐家,他的音乐中配器之丰富,形式之多变,以及对於赏聆者音乐癖好的掌握,都堪称佼佼。
  史特劳斯三十二岁那年,只剩四年就跨入二十世纪,史特劳斯已创作出日后将主宰他的两大音乐形式:交响诗(symphonic poemtone poem)与歌剧作品。他前途无量,二十世纪正在前方呼喚他。我们从他这一年所创作的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看到他是怎样的透过音乐表达他抓住的时代脈动,以及他对时代的回应,而音乐起始即出现的宣告感,也会发现他的音乐倾向外放而非內省的,这跟同样都被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1900)深深影响,卻透过音乐默观生命与死亡的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恰好是明显的对比。
  尼采对二十世纪的影响是深远的,而对尼采信条彻底追随的,正是德国的希特勒(Adolf Hitler, 1889-1945)。史特劳斯走到二十世纪近半时,是眼见着他楼起,又眼见着他楼塌。二次大战后,德国有不少艺文界人士接受公审,史特劳斯获判无罪,这意味他不曾透过自己的音乐作品或音乐地位,协助纳粹的战爭与种族屠杀。可是,这不表示史特劳斯不爱自己的母国,对於母国发动战爭,战败投降,史特劳斯心境绝对是错综复杂,而他希望母国強大,成为音乐之首的渴望,实在说来也算不上与纳粹共谋。(史特劳斯亲人约有二十多名因各种理由被关进集中营中,史特劳斯自己也因跟犹太人合作,中断前途看好的政治生涯,这使史特劳斯很长一段时间遮掩自己对纳粹真正的想法。)
  所以“变容”強烈呈现着輓歌风,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史特劳斯仅只选用弦乐器(共二十三把)做其音乐表达,和他的其他交响诗恢弘多样的配器相较,“变容”很明显脫离了他一向以来的外放音乐属性,呈现着一种內在的自省,而这一年,他八十一岁,是垂暮临终之年,这不得不让人联想着,史特劳斯曾透过德国哲人尼采外放着他对二十世纪強人哲学的期待,而现在,德国命运已彻底交织进他的生命史,他终究是走回內省世界,哀悼母国之际,也默观自己随时会出现的死亡临终。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史特劳斯的“变容”就跟二次大战期间创作著名交响曲的其他音乐家,略有些不同,“变容”不只是哀悼着一个让人沮丧的时期,更是为自己的临终做着心情表述,它同时也是艺术家最晚期的心灵境界。
  “变容”的音乐形式,顾名思义,是对音乐主题不断作着发展变形。不过,这首曲子的音乐主题相当复杂,也因此能让音乐主题的变形过程中,容纳最多,最饱满的情感。
  “变容”音乐尚未发展变形的开始段落,至少出现了五个音乐主题,这五个主题又分成两大属性,其一属性是平靜优美略带感伤的,另一属性则是透过沈重下降的三连音,将哀悼风表现出来。开始发展变形时,史特劳斯用了非常精湛的对位手法,让这五个音乐主题在对位中此起彼伏,使音乐充满情感的变化。
  尽管音乐是绵延不断的,但仍可大致分割成起承转合四大段,起始部分我们只知道史特劳斯交代出几个重要的音乐主题,以及音乐主题中不同的属性,到了第二段,在绵延旋律与对位中,史特劳斯強化着平靜优美略带感伤的情感,第三段,对位的变化,让沈重下降三连音的哀悼风在音乐中越来越明显的浮冒,而二三段相连绵延,也把音乐主题中的情感撐到最饱满,饱满的顶峰,音乐情感突然一转,五个音乐主题交织成送葬进行曲,开始进行着哀悼的內省。
  这种起承转合,使音乐略带着“谜题揭晓”之感,惊叹之余,也方能恍然大悟,五个音乐主题跟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中的“送葬”,是密切相关的,也使“变容”不管怎样平衡对位,最终仍以哀悼感作其音乐基调。

最后四首歌

  史特劳斯创作“变容”同时期,另外创作了一首双簧管协奏曲,就此停止音乐创作,靜默不语。四年后,他创作了“最后四首歌”。
  从“变容”开始,史特劳斯已经放棄复杂的交响诗与歌剧,尽管其创作技巧不曾因此有稍许怠慢,但渴望反璞归真是蛮明显的,或许这是老人们心境的殊途同归。
  也因此,“最后四首歌”跟“变容”应当一齐聆听,以感受史特劳斯垂暮的心境。
  “最后四首歌”中,他先创作了“日落”,而后是“春天”,“进入梦乡时”,“九月”,“春天”虽以春题名,但赫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诗中,卻是死者在坟墓中的呢喃,因此谈的是死亡,“进入梦乡时”和“九月”则更明显的是在暗喻着死亡。而我认为这四首中最重要的一首应当是“日落”。因为沈默四年后,艾辛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 1788-1857)的这首诗,突然让他萌生情感表达的慾念,他曾说,因为这首诗让他想起他和妻子包莉娜的婚姻生活。所以他再度执笔创作。

  史特劳斯在二十三岁就认识了包莉娜(Pauline de Ahna, 1863-1950),三十岁两人成婚,当史特劳斯创作“日落”时,他俩的婚姻生活已经长达五十五年。而史特劳斯早在他的“家庭交响诗”中,已透过音乐表达出他对妻子包莉娜和儿子法兰茲(Franz Strauss, 1897-1980)的爱。
  关於史特劳斯和包莉娜,一直有很多有趣的传闻,包莉娜是歌剧院女歌手,个性很好強,婚后又善妒,史特劳斯的朋友们都发现史特劳斯对妻子是又爱又怕。因此当史特劳斯想作些歌剧创作风格的突破,把女高音部分替代以器乐,朋友们就笑他是在对妻子发洩情绪。
  史特劳斯在创作“家庭交响诗”时,对音乐中呈现出来的幽默解释说:“结婚是人生中最严肃的大事,如此神圣结合的喜悅,又因孩子的出生而更加昇华,这样的生活中自然就会有幽默的风趣产生。”他更透过“家庭交响诗”,充分表达自己跟包莉娜的婚姻的无怨无悔。

  而创作“最后四首歌”时,他与包莉娜已结褵五十五年,两人都年迈到随时可能撒手人寰,恩爱一生的夫妻彼此都心中有数,一人离世,也是另一人大限之时。
  史特劳斯“日落”这首曲子,尽管加入了其歌剧“黛娜之爱”中“不祥预兆的动机”,以及交响诗“死与淨化”中的动机,但木管,小提琴,中提琴制造出来的优美轻松充满热情的旋律,卻交织在歌声中,而当音乐暗示着死亡主题时,又有木管制造出来的云雀啭啭缭绕,使死亡变成在大自然生命週期中,再自然不过的一种豁达。
  我相信史特劳斯会选这首诗,作为他遗世之作的第一曲,正是因为诗中将死亡与大自然结合的豁达轻松。当然,更重要的是,诗中表达深爱之人的彼此相伴,彷彿是说:“我的生命顺其自然的遇见了死亡,正像在大自然中散步一天,看到了晚霞。於是我们终於可以休息。”歌声中毫无生离死別的惆怅,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应自然。
  果真,史特劳斯死后的次年,包莉娜随即过世。

日落(At Sunset

Through joy and sorrow we have
walked hand in hand;
we are resting from our wandering
now above the quiet countryside.

Around us the valleys slope away;
already the air is growing dark,
only two larks are left climbing
into the haze, dreaming of the night.

Come near and let them flutter;
soon it will be time to sleep,
lest should we lose our way
in this solitude.

O broad, still peace.
So deep in the sunset,
how tired of wandering we are ---
could this perhaps be death?

 

布拉姆斯临终乐曲之一:四首庄严之歌

  註:以下穿插的图片,是克拉拉由青春到老迈的岁月画像。
  谈起史特劳斯最后临终前的曲目,便发现布拉姆斯跟史特劳斯的临终曲目,形成蛮明显的对照。
  史特劳斯最后两首创作,器乐在前,歌曲在后,尽管中间相差四年,但呈现很一致的临终心境。布拉姆斯,则是歌曲器乐曲创作於同一年,几乎同时进行,但歌曲完成在前,器乐完成在后,器乐创作中途,得知克拉拉(Clara Schumann, 1819-1896)死讯。
  布拉姆斯创作四首“庄严之歌”时,已预感克拉拉即将过世,甚至也预期了自己的死亡,因此旋律非常的忧伤,而他选用的歌词与唱腔,已呈现出他面对死亡,是以一种宗教神圣感来面对的。

  在面对死亡时的凝重送葬感,与庄严之歌相应的,不管就创作顺序的一致性,或就表达出来的情感的相似感,绝对不是史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而是他的“变容”。因为庄严之歌是充满肃穆的哀淒的,它一点也不平靜,它充满失落的哀悼之情,它充满着伤悲。而史特劳斯的“变容”也是如此。
  只是两者之间很不一样的是,史特劳斯从德国战败的诱因,最后袭卷入內在自省性的临终心境,可是布拉姆斯透过近似宗教音乐的唱腔与圣经经文,向上帝开了一扇祈祷的窗口,这宗教向度的敞开,在他随后的管风琴曲中,表现得更明显。
  四首“庄严之歌”,前后一气呵成,是联篇歌曲,它感叹生命最终是一场虛空,尽是劳苦愁烦,而后颂讚死亡的来临,此际死亡反而成为最大的安慰;而后在最后一曲,布拉姆斯颂讚了爱:“我们如今彷彿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哥林多前书13:12-13)
  这首对爱的歌颂,多少是对着他这一生跟克拉拉的爱恋而发,但表白出来的信仰,卻又使他颂讚的爱,同时也对着上帝而发,彷彿他感激着因上帝之爱,在他此生给了他挚爱,而他透过信仰,坚定着死亡不可能隔绝这分爱,死后仍会面对面。
  这分向上帝敞开的祈祷之歌,不免让人想起布拉姆斯曾跟德弗札克(Antonin Leopold Dvorak, 1841-1904)否认他信仰上帝,这否认还一度让德弗札克沮丧不已。谁知道面对他与克拉拉的临终,布拉姆斯心灵深处真正的宗教向度,卻无法避免的跳脫而出。他忧愁,他哀伤,他追悼,他祈祷。

  果真这首曲子成为他为克拉拉追悼的曲子。克拉拉随即病故。
  布拉姆斯一听到克拉拉病故,立刻赶到波昂,终於赶上了克拉拉的丧礼告別式,而后的夏天,他在维也纳西边一个疗养地创作他生命中最后一组曲子“十一首圣詠前奏曲”,他选用的器乐是管风琴,这意味它仍旧是一首向上帝敞开的祈祷曲,可能是告慰克拉拉在天之灵,更可能是安慰自己而做。这首曲子写完,布拉姆斯就病故了。

十一首圣詠前奏曲,OP.122

  布拉姆斯並不经常选用管风琴做器乐曲,他之前集中创作管风琴曲,是在1856年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过世之后,所以1856时期的这些管风琴曲,是布拉姆斯对舒曼的哀悼追思,也是对克拉拉的安慰。
  这些管风琴曲中,“两首前奏曲与赋格”,是呈现给“我亲爱的克拉拉”,不知是否想提振克拉拉的忧郁哀伤,这两首特別的轻快华丽,但他另外两首赋格:“依据‘喔悲伤,心灵的痛苦’的圣用前奏曲与赋格曲”,“降a小调赋格曲”,则是完全呈现着布拉姆斯特有的忧郁陷溺情感,彷彿他若不是为了克拉拉,他自己都难以承受舒曼死亡之苦。
  简介布拉姆斯1856年的管风琴曲,是用来对比布拉姆斯这最后一首管风琴曲。

  这首曲子,跟布拉姆斯以往旋律线经常无法控制的过度雕琢相较,显得朴实的多,但绝不表示技巧便简单。他的第一曲“我主耶稣,请引导我”,就发挥精湛的对位法,而他这十一首曲子之间,也不停转換着音色,以在平靜祥和的基调中,容纳细腻富含变化的多重情感。譬如说,他第七曲“上主你是仁慈的神”,大部分乐句只使用手键盘,卻让音色呈现着明暗对比,在最后更以腳键盘浮出澎湃明亮的圣詠旋律,当腳键盘旋律澎湃进行完毕,他立刻在下一曲“一朵玫瑰绽开”,又只用手键盘,而且溫柔甜美无比,因此情感对比是以近日黑白方式极端的浮现,此外,在这第七曲中,他以圣詠引出前奏和插句,这也是他的首度尝试。至於第十曲“我衷心恳求”,圣詠由腳键盘唱出,左手低音部以顽固低音的节奏支撐全体,也处理得非常特別。
  不过暂拋开技巧不谈,这首曲子的情感,跟他之前的“庄严之歌”相较,是出奇的宁靜祥和,甚至有若干地方是很活泼的,它这样呈现出来的情感,便跟史特劳斯最后四首歌的“日落”实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史特劳斯的宁靜祥和,是顺应自然,布拉姆斯则是透过神圣乐器管风琴来祈祷—他祈祷着自己的死亡,因为他要与克拉拉在连死都不能隔绝的爱中,在死后相逢。

  这十一首管风琴曲可分成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我主耶稣,请引导我”,“敬爱的耶稣”,“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是在唱念耶稣之名后,立即提出他迫切祈祷之因:“必须离开这个世界。”
  第二部分共五曲,分別是“我心充满喜悅”,“美化你爱的灵魂”,“坚信不移的人有福了”,“上主你是仁慈的神”,“一朵玫瑰绽开”,这是布拉姆斯对上帝的信仰告白,这五曲,除了第七曲使用了富含音色变化的技巧,全都是最朴实无华单纯的曲子。
  第三部分回应第一部分,两首都以“我衷心恳求”命名,最后一首,依据第三首“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旋律,只是语法更精致一点,圣詠旋律也比第三首自由得多,並经常以回音效果反覆,最后是两声“阿们”旋律。布拉姆斯仍以“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作曲子的命名。
  根据这结构,充分看出,布拉姆斯真的一心一意祈祷着要离开这个世界,而且是以平靜溫柔的心,充满着期待。

结语:

  我尝试透过布拉姆斯和史特劳斯来做比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我深深感受到他两位老人家垂暮的临终心境实在很类似,又都创作了四首歌。
  不管是视死亡为大自然一部分,顺应自然天命的豁达坦然;或在上帝之爱中视死亡为爱的继续,殷殷期待着快快离世追爱人而去;这两种审视死亡的态度,都有着宗教向度在其中,死亡不是一个封闭的纯生理事件,而是有着开展延伸的,不管是向大自然开展延伸,或向永不止息的爱开展延伸,他们都不曾将死亡视为一种彻底的终结。
  这两个音乐家此生也完满的缠绕在爱情之中,爱到深处,一死另一也走,好像生理机能彻底聆听了心灵深处的愿望。不管是就充满爱的生命,或就平靜等待着死亡而言,他们的临终曲目,都让人聆听到一种超然的心境,一种对此生无怨无悔,对死亡坦然接受的宁靜。只是,布拉姆斯比史特劳斯更急切表达了想离世的心情,我想,这也是布拉姆斯比史特劳斯略微不幸之故,挚爱终生后,爱人先走,叫生者情何以堪?史特劳斯从容,布拉姆斯急切,其实背后理由是一致的:想跟挚爱在一起。而一年之內挚爱便先后离世,无非是回应了这种永生相随的渴望吧!

(作者陈韻琳为心灵小憩负责人。本文原载於心灵小憩,蒙作者允许同载於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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