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己．我
前几天听一位美国杂誌的编辑Dr. John M. Mangum讲了一则有趣的小故事，颇耐人寻味：“余（I）一日下午开一个茶会，邀请的客人有自己（Myself）和我（Me），茶会开始后余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再切开蛋糕递给我，然后在一起对诉衷曲，互抒仰慕之情，畅谈甚欢云云。”而余，自己和我，实际上都是自我一人，身兼主客，一待外求。这个小故事说明了人性的弱点，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喜欢标榜自我，表扬自我，高举自我，若可能的话，将自我的各方面都派上用场，大出风头，才十足过瘾呢！
其实说穿了，就是人类的骄傲和自私作祟，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唯恐自己的才华无从显露，生怕自己沒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要在各方面表现一下自己，在英文中自我的代名词只有三个：I，myself和me，而中文自我的代名词将近十个：如余，予，自己，本人，我，吾，俺，咱…为珍重自己多方面的能力与才干，最好有机会身兼数职，以天下为己任，天下便非我莫属。根据这个逻辑，我自己的利益，即天下人的利益；我的好恶，即天下人的好恶；我的思想，即天下人的思想。以自我为中心的结果，必然走上独夫的道路，将自己塑造成为神祇，要天下人来崇拜，而最后也一定走上自我毀灭的道路。这就是人性的悲哀，千古以来多少失败的往例，而今天无知的独裁者们仍在效飞蛾之扑火。正如以色列智慧的君王所罗门年迈时的叹息：“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並无新事。”而愚昧人总是逃不掉名缰利锁，掙不脫自我的愚弄，永远匍匐在这个恶性循环的轨道里，实在可叹。人类最大的仇敌，就是自我，人若能将自己克服，便无往而不利。人的失败，多半是栽在自己的手里。
自我不但是个人处世做人的最大障碍，也是艺术的死敌，一个执着於自我偏见的人，便不能客观地欣赏艺术。对於从事艺术工作的人，若不能由历史中，或从这个广大的宇宙里撷取素材，观摩学习他人的技巧，只囿於自我狭小的圈子里，便永远创不出伟大的作品来。而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物，永远不能放眼欣赏別人的作品，因为作品总是自己的好。甚至在欣赏大自然的时候，也无法打开胸襟，由物我两忘，进到物我同一的最高欣赏境界。一个以自我为樊笼的伧夫，除了丑陋的自我外，他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美。
同理，一个伟大的宗教家，甚至一个宗教徒，也绝对不能执着於自我；因为宗教的最高造诣，就是忘我的境界。佛经所谓：“无眼，耳，鼻，舌，身，意。”即否定自我的一切，才能达到四大皆空的涅槃境界。基督教更是如此，在使徒保罗的思想中，自我乃是信仰的最大障碍，一定要彻底除掉了自我，才能建立基督教信仰的基础。
其实在中国儒家一贯的进德修业心法中，也特別注重忘我的功夫；八条目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要达到修身的目的，而修身就是克制自我。君子的慎独，戒惧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所谓克己复礼，去私欲，存天理，就是祛除自我。而大学之道的明明德，就是在对付自我，然后能止於至善。一个人真能修养到完全忘我，便能超凡入圣，做仁人志士，做伟大的艺术家和宗教家，能毫不犹豫地为真理牺牲，为至善捐躯，为美殉身。
今天邪说所以嚣张，道德所以沦亡，艺术所以衰微，就是因为人注重自我的结果。而今天人类要达到真善美的最高境界，便非先自忘我做起不可。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归回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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