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立鸡群—嵇绍血溅帝衣
“鹤立鸡群”这成语通常比喻一才华出众的人,原来含义是形容身型修长,出人头地者。出处是晉书.忠义.嵇绍传。绍躯干高大,初到洛阳时,便耸人视听。观者奔告当时的名人王戎:“昨天见到嵇绍在人丛中,昂昂然如野鹤在鸡群。”王戎答:“你未见过其父嵇康呢?他比嵇绍还高。”世说新语用这样的文字描写嵇康的丰采: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资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山涛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嵇康(223-263)是三国时魏末期的哲学家。他的思想主流是对儒学本身发起直接,猛烈,正面的攻击。他认为“仁义”,“名分”…等名词是统治者的借口来禁锢人的思想,绑着人的手腳。仁,礼,刑,教都是封建君主“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而伪造出来的。君主的权愈大,祸害更烈。他极烈反对君为臣之纲,是予儒学理论的核心致命一击,溃散封建专制主义的灵魂。他的政治哲学是“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他泛滥着民主性,共产本质的思想在当代虽不合时宜,卻是非常先进的。所以他给人的印象是心慕老庄,行为怪诞了。他的好友山涛(205-283)升官,荐嵇康补他的旧职。嵇康毫不犹疑地写一封信和山涛绝交,自说不堪流俗,非汤,武而薄周,孔。魏国当权者司马昭(211-265)闻之十分恼怒,因为汤武革命影射他企图代魏,加上心腹钟会(225-264)谗言构害,不久借故把他杀了。嵇康至死不肯妥协,不肯放棄自己的观点和改变自己的立场,所以他给山涛的绝交书成了自己的绝命书。
嵇康招杀身之祸直接原因是这样的。钟会为司马昭的亲信,慕康之大名往访。会乃名公子也,以才能贵幸,裘马衣鲜,宾从如云。时大热天,嵇康赤着上身在柳树下锻铁。会至旁立观之。康视若无睹,箕踞继续锻铁。钟会站久无聊,掉头而去,嵇康方放下工作问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冷然曰:“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冷讽康浪得虛名,遂深衔之。时司马昭着力经营家门,蓄意取曹魏帝业而代之。钟会体验昭私心,屡进言:“嵇康,臥龙也,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康言论放荡,非毀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故除之,以淳风俗。”司马昭宠信钟会,言听计从,遂斩嵇康於洛阳的牛马市场。康临刑镇定,顾视日影,神色不变,索琴弹之,一曲奏罢,坦然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於今纫矣!”
嵇康终於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年四十,儿子嵇绍(253-304)刚满十岁。他赴刑场前将儿子付托山涛,对嵇绍曰:“有山巨源在,汝不孤矣!”清学者王鸣盛(1722-1797)非常欣赏山涛代友育子,义薄云天:“山涛迁选,荐嵇康自代,康与书绝交,诋斥难堪,而其后康被刑,托子於涛…以康之诡激而涛能始终之,何友谊之笃也,君子哉!”山涛亦属竹林七贤。资治通鑑说他们“崇尚虛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其实七贤的人生哲学並不一致的。七贤中的山涛,王戎(234-305),向秀(227-272)代表魏晉之交时豪门世族的立场,将儒,道两派合流,认为老庄明自然(指精神本体),孔孟贵名教(指君臣父子的分位),旨意沒有多大歧異,这正是魏晉时统治阶级“清谈”的基本內容。他们的私生活尽管“纵酒昏酣”,並不妨碍在官场上力求进展。这样矛盾的人生观传至后来当权的王衍(256-311),既据高位,又无宦情;既求闻达,又思隐遯。这样的政治怪象误尽苍生。八王之乱后,把西晉的政局陷入五胡乱华的大动盪,开始了中国历史上三百二十多年的纷扰。嵇绍自幼受山涛的薰陶,接受儒家重名分(即忠君)的教育,其人生哲学,政治抱负是和父亲嵇康的背道而驰。他名是嵇康的儿子,实是山涛的传人。
晉武帝泰始十年(274),山涛荐嵇绍於帝,请以为祕书郎。时嵇绍二十二岁,因父亲无罪被杀,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況於人乎!”绍乃应命,帝以为秘书丞,开始他的官宦生涯。司马光(1019-1086)评嵇绍出山:“昔舜诛鲧而禹事舜,不敢废至公也,嵇康死不以其罪,嵇绍不仕晉室可也;苟无荡阴之忠(即后来护卫乘舆,血溅帝衣之死节),殆不免於君子讥乎!”胡三省(1230-1302)也说:“余谓荡阴之难,君子以嵇绍为忠於所事可也,然未足以塞天性之伤也。”他们二人认为绍父嵇康无故被司马昭杀害,绍母是魏沛穆王曹林之女。魏国为晉武帝司马炎篡夺。家仇国恨,绍不宜事大仇人司马氏。但此二史评者不考虑嵇绍十岁丧父,与父相处时日甚短,与山涛相处时日甚长,山涛以儒家处世之道劝之,不可与草木同朽虛度此生。绍自幼受此儒家教育,一定要留名青史。
晉书.忠义.嵇绍传评:“…或有论绍者以死难获讥,扬搉言之,未为笃论。夫君,天也,天可仇乎!安既享其荣,危乃违其祸,何以立人!嵇生之殒身全节,用此道也。”愚见以这些史评,都沦於迂腐。绍受山涛教诲之恩,在他一生中,山涛毕竟比死去的父亲嵇康重要得多。
晉武帝司马炎秉承祖(司马懿),伯(司马师),和父(司马昭)的余荫,受家业踏上皇帝宝座,成了晉朝开国之君。但他绝对沒有建立一新王朝之主的气象恢宏,虎虎生风。反之他的纨袴骄习很重,淫逸怠懒的习性导致全国上下都浸润在一种奢侈腐败的暮气中。他的后宮妃嫔达万人,将他的精力消磨淨尽。他本人对国家沒有远图,宴见大臣,总是閒话家常,沒有觉察到目前各处都埋伏着严重的危机。最厉害的是继承人问题,他的太子司马衷是朝野皆知不堪负荷的白癡。
曹操恣意摧残自东汉以来,以经学传家,重视节行的大士族;他提用才不讲德,朝中已少节仪之士。三国时魏注重人才,政治上究竟还出过好几个能干之士,如何晏,夏侯玄…等。司马三父子阴谋攘夺,手段极尽狠毒,残忍。这批有政治才识的人,被司马氏剷除淨尽。到晉武帝立国时,剩下来的多是些无德而又无才之人。像山涛的虽无大功,也不显巨恶,已算是贤者,是当时上上之选。嵇绍在这样的时代背景踏入仕途,怎能避免被历史洪流淹沒,成为千古悲剧人物。
太熙元年(290)晉武帝死,太子衷继位,是为惠帝。一声平地春雷,大难跟着爆发,受遗辅政的武帝后父杨骏为人刚愎小器。他多树亲党,以之统领禁兵,主旨是巩固自己势力,颇招领兵宗室诸王之忌;后者是当时的政治实力,晉武帝有魏宗室微弱,成权臣得势的前车之鑑,大封同姓宗族,遣诸王到各州去都督军事,因此诸王都拥有自己的军队,原则上这些強藩可以拱卫皇室中央政府。惠帝本人赋性低能,每事为妻子贾后(贾南风,256-300)钳制。她是一既阴险又毒辣的妇人,随时要干预朝政,蠢蠢欲动,只碍於杨骏这绊腳石。惠帝登位时,杨骏,贾后,与诸王成了三大水火不相容的势力,巨变将爆发於俄顷。
贾后暗示镇许昌的汝南王司马亮(武帝叔)起兵讨杨骏。亮恐怕事后局面难以收拾,不敢从,贾后改与都督荊州的楚王司马玮(武帝第五子)谋商,玮欣然承诺,勒兵诛骏及其党羽,死者数千人,杨太后同时也遇害。朝中大乱,司马亮入朝和太保卫瓘(230-291)稳定大局。贾后欲专制恣慾,命司马玮杀亮及瓘,又以“专诛”罪名,斩玮於宮门外。玮临刑时说:“幸托体於先帝,而受枉乃如此乎!”可见得贾后借刀杀人,过桥抽板的心狠手辣。
本来局面就此河決鱼烂的,幸好继执朝政的是出自寒门的元老重臣张华(232-300),和贾后的堂兄贾模,及中表之亲裴頠。张华足智多谋,有儒者之风。裴頠,贾模虽后党,但深明大义,外与张华共济时艰,內尽言规谏,约束贾后。这三人是西晉稀有的贤材,赖他们朝野晏安达七八年之久。贾后渐渐抵受不住贾模冷雪严霜的训诫,对他疏远,委任日衰,元康九年(299)贾模忧愤病死。堤坝暴崩,从此洪流一泻不可收拾。贾后益无忌惮,日肆淫虐,与姪儿贾谧朋比为奸。谧负其骄宠,奢侈踰度,室宇崇僭,器服珍丽,歌僮舞女,选极一时,且罗致洛中文士,潘岳,陆机,左思,刘琨等均出入其门,号为二十四友。嵇绍亦被招引,但他冷峻拒绝。后贾氏败,贾谧被诛,嵇绍因不阿附奸族,被封为弋阳子,迁散骑常侍,领国子博士。
永康元年(300),贾后阴谋巧计,以“谋反”罪名废掉太子遹(是惠帝的独生子,和谢妃所生),徙置他於许昌;太子无罪被废,举国上下,咸知贾后所为,义愤填胸。后党赵王司马伦(武帝叔)见有机可乘,用心腹孙秀计,怂恿贾后早除太子,然后本人以为太子复仇作号召,起兵诛后。贾后固然中了“螳螂捕蝉,黃雀在后”的毒计,派人往许昌毒杀太子。赵王伦立即派齐王司马冏(武帝姪)入宮收后,並尽灭贾谧家族;张华,裴頠亦遭池鱼之殃,惨被斩首。不久,贾后被灌毒酒,结束罪恶的一生。伦大权独握,谋废掉这木偶皇帝,登上宝座。因他素性庸愚,而致大权旁落,受制於孙秀。秀贪财无识,任意诛杀,朝臣朝不保夕,潘岳,石崇或因私仇或是家富被送上刑场。政治益坏,夷灭者千余人。
永宁元年(301)赵王伦废惠帝即位,孙秀秉政。当时有齐王冏镇许昌,成都王颖(武帝第十六子)镇邺,和河间王顒(武帝堂弟)镇长安。三个雄藩虎视眈眈。就在那时,嵇绍被委任侍中,按晉书.职官志,侍中一职是护卫皇帝,背负玉玺,驾出陪乘,傧赞威仪的。嵇绍前拒贾谧拉拢,而甘为司马伦服役,确是不可思议。大概他自幼被山涛灌输狭窄的忠君概念。王业是司马家的,只要姓司马的人作皇帝,不管是谁,也沒有多大关系,西晉因为皇位不稳定,人人得而爭之,爆出八王之乱的滔天大祸。同年三月齐王司马冏首先发难讨赵王伦;成都王颖,河间王顒,和长沙王乂(武帝第六子)等同时响应,进逼洛阳。赵王伦节节败退。诸王会师京城,诛伦及其党羽,总计此役双方战死的士卒近十万。四王迎惠帝於金墉城复位,仍以嵇绍为侍中。申理赵王伦时死难诸臣,以张华有功於国而枉死,欲复其爵。嵇绍大大反对,认为华助贾后为虐,无能保卫太子,兆祸始乱,不能辞其咎。清王鸣盛评击嵇绍:“赵王伦篡位,绍为其侍中,身污伪命,乃反坐华以始乱,毋乃责人重以周,责己轻以约乎!”
惠帝复位后,齐王冏留中书执政,成都,河间二王归本镇岗位。冏是武帝同母弟司马攸的儿子。攸“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之右。”是当时理想的皇位继承人。无奈武帝终不能舍子立弟;攸为奸臣陷害,愤慨呕血死於三十六岁的盛年。晉书寄以无限的惋惜,司马攸若在,必能“光辅嗣君,允釐邦政…何八王之敢力爭,五胡之能竞逐哉!”如晉书言,必无以后三百多年之大动乱,中国历史定改观了。冏当权,为物情人望所归,老百姓寄予很大的期望。可事与愿违,司马冏不是父亲的材料,擅权骄奢,大兴第舍。嵇绍上书劝谏:“今大事始定,万姓顒顒,咸待覆润;宜省起造之烦,深思谦损之理。”冏虽谦顺回答,而卒不能用也。当时惠帝已绝后,成都王颖有继位之势。冏欲久专朝政,乃於太安元年(302)立武帝孙清河王覃为皇太子。司马颖大怒,暗与河间王顒勾结,谋倾覆冏。同年顒上表陈冏罪状,主张废冏以颖取代之,派部将进军洛阳,並邀近在京畿的长沙王司马乂讨冏,以乂兵少,必为冏所杀,然后以杀乂罪诛冏。长沙王乂径入宮,嵇绍以职位所在,奔赴帝所,有持弩在东阁下者,将射之。殿中卫将萧隆见绍身型高大,疑非凡人,趣前从弩手的弓上拔箭,绍因此逃出死亡关。是夕,城內大战,飞箭雨集,火光属天,矢集御前,群臣救火,死者相枕。次晨,乂擒冏至殿前,帝恻然,欲活之。乂叱左右促牵出,冏犹再顾,遂斩於阊阖门外,诸党属皆夷三族,死者二千余人。
司马乂用挟天子作赌注计,以少胜多,顺利擒斩齐王冏,破坏了司马顒一箭双鵰的毒计。成都王司马颖於是遙执朝政,事无大小,他必过问,但他比司马冏更骄恣,政事愈废弛了。长沙王乂是八王中最有才略的,且事惠帝甚尽臣节。他在京师,是成都王颖的眼中钉。颖和顒再相结盟,谋早去乂。太安二年(303),河间王顒以张方率兵七万,东趋洛阳;颖亦率军二十余万南下,以声讨乂罪为出师之名。乂遣皇甫商拒张方,自挟惠帝拒颖,皇甫商为张方所败,洛阳陷落。乂前后破颖军,斩获六七万人,並还讨张方,恢复洛阳。颖与张方合围洛阳,乂坚守不屈。战久粮乏,城中大饥,虽曰疲弊,将士同心,皆愿效死。时东海王司马越(惠帝堂弟)在城中,虑事不济,潛和殿中将囚下乂,开门迎外兵入。乂自知死期将至,遗表惠帝:“…臣不惜躯命,但念大晉衰微,枝党欲尽,陛下孤危,若臣死国宁,亦家之利,但恐快凶人之志,无益於陛下耳。”司马乂落在张方手上,张方在营中用慢火灸杀之,乂冤痛之声达於左右,三军莫不为之垂淚。晉书在八王列传中,对长沙王乂颇有恕词,寄予无限同情和感慨:
长沙材力绝人,忠慨迈俗,投弓掖门,落落标壮夫之气,驰车魏阙,凜凜怀烈士之风。虽复阳九数屯,在三之情无夺。抚其遗节,终始可观。
当司马乂拒成都,河间二王联军时,六军拥嵇绍为都督,拜平西将军。乂被执,绍复为侍中。司马颖入洛,绍等咸见废黜,免为庶人。愚意认为嵇绍应在此时引退,回归故里。但若沒有后来轰烈的殉难,又怎能名垂竹帛呢?是耶?非耶?
司马乂死,惠帝被逼废太子覃,改立成都王颖为皇太弟,兼领丞相,並以河间王顒为太宰。颖得志后,僭侈日甚,有无君之心,委任群小,大失众望。颖班师返邺,顒将张方纵兵大掠,洛阳残破,劫官私奴婢万余人向西。军中乏食,杀人杂牛马肉食之。永兴元年七(304)东海王司马越与禁军将领及长沙王乂故将北征讨成都王颖,效乂故智,挟惠帝同行,复太子覃位。征前侍中嵇绍诣行所。时绍放废在家,同僚秦准知此行甚危,谓曰:“今往,安危难测,卿有佳马乎?”绍正色曰:“臣子护卫乘舆,死生以之,佳马何为!”可见得嵇绍此时已怀拚命殉帝之心了。
越军北进,败绩於荡阴。兵交御辇,箭如雨下,惠帝颊中三矢,百官及侍卫莫不溃散。嵇绍身穿朝服,下马登车,俨然端冕,以身捍卫,兵人引绍於辕中斫之,帝阻曰:“此忠臣也,必杀!”对曰:“奉太弟命,惟不犯陛下一人耳。”就在帝身旁白刃劈绍,鲜血飞溅,龙袍也被染污。帝堕於草中,亡失六玺。司马颖派人迎帝入邺,左右欲浣帝衣,帝曰:“嵇侍中血,勿浣也。”嵇绍遇害时五十二岁。
自中学时读了文天祥“正气歌”中“为嵇侍中血”一句,我便非常迷惑於这怖厉,惨烈,动人的故事。晉书異常欣赏嵇绍血溅帝衣的忠贞。“志烈秋霜,精贯白日,足以激清风於万古,厉薄俗於当年!所谓乱世识忠臣,斯之谓也。”明遗臣大儒王夫之(1619-1692)卻对嵇绍有很凌厉的批评:
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也!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逆先人之志节以殉仇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闇能知诏而任之乎?司马越召之耳。冏也,乂也,颖也,顒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於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曰:“臣子护卫乘舆,死生以之。”妄言耳。乐与司马越之廝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恶知有君?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腰领以从,非刑戮之民而谁耶?秦准谓绍曰:“卿有佳马乎?”导之以免於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毙而已矣。
我认为王夫之此论失持平。嵇绍职责是陪驾外出,照顾皇帝。他除了逃职外,便只有殉节了。他选择了后者,发挥了儒家成仁取义的精神。后来宋靖康二年(1127)宋钦宗被金人掳去,史部侍郎李若水陪驾北狩,因主辱而死难,金人也为之叹息,亦是儒家为主亡身的气节。王夫之责难嵇绍,不应以死而不得其所,而是应否赧颜事仇。关於此点,我在拙文前段,嵇绍和山涛的关系,已论述过了。我觉得可惜的,嵇绍之死,太轻於鸿毛。文天祥正气歌云:“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豎头破裂。”除了严颜结果投降刘备,保全首领外。张巡,颜皋卿,管宁,诸葛亮,祖逖,段秀实等六人之死,都重如泰山,能转換时局,影响后世。以晉惠帝之戆愚,能知嵇绍是忠臣,其节义定有过人之处。他死后,惠帝不肯洗濯血染的御服,反映出他对绍的哀思。可见得“岂惠帝之闇能知绍而任之乎?”不是全对的。后来东海王越屯许昌,路经荥阳,过绍墓,哭之悲恸。绍门人故吏思慕遗爱,行服墓次,毕三年者三十余人。东晉君臣以绍死节事重,恩礼屡加。东晉末罗企生死於桓玄之乱,引嵇绍血溅帝衣故事,含笑就刑,可见得绍感人之深。但嵇绍之死,未能扭转逆流,终止司马氏骨肉相残的血腥,且将中国历史推入一更大的浪头…五胡乱华…去。似乎嵇绍之死对中国历史毫无影响,只是“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而已。
司马颖猎取惠帝这宝贝,得不着任何政治甜头。幽州都督王浚,並州刺史东赢公司马腾(越弟)联兵讨颖,进逼邺城;颖拒之不胜,乃挟惠帝南奔,时河间王顒将张方已佔洛阳,顒乘机劫颖和惠帝赴长安。於是中央主政的又再換人,司马顒在长安独揽大权,废颖,改立豫章王炽为太弟,炽乃武帝第二十五子也。
光熙元年(306),东海王越,范阳王虓(惠帝堂弟)幽州都督王浚等举兵讨河间王顒,兵势甚盛,顒杀张方乞和,越不许。大军西进,克洛阳,长安,顒逃走,越下属乃奉帝回洛阳。成都王司马颖自被废后,欲辗转回邺,途中被范阳王虓部下拘捕,幽禁之。不久虓暴病卒,部下恐夜长梦多,缢杀颖並其二子。另一幼子年十余岁,流离开封百姓家,东海王越遣人杀之。河间王顒的关中地盘全部被东海王越夺去,只剩长安孤城。光熙元年(306)十一月,惠帝食面中毒而死,太弟炽继位,是为怀帝。东海王司马越以太傅辅政,征河间王顒为司徒,而以南阳王模(越弟)入长安代镇关中,顒在途中被司马模部将在车上扼杀;三子一同遇害。至此西晉诸王相杀惨剧方算落幕。从晉惠帝元康元年(291)起,到光熙元年(306),骨肉互屠的惨剧演出,前后达十六年之久。史称这段期间为“八王之乱”。八王是: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河间王顒,和东海王越。嵇绍是八王之乱时的牺牲品。后司马越病死在讨石勒的征途中。
嵇绍这人物在中国历史上殊不重要,但他所处的时代卻異常重要。在八王之乱的后期,胡族的刘渊,和羯族的石勒已趁着中原残破,纲纪荡然之际,起兵割据,揭开五胡乱华的序幕。中国历史陷进苦难的深渊垂三百二十多年。东晉史学家干宝在晉纪总论中写了一篇很长,很精辟的史论说西晉之亡。我现在录下最后几句作本文的结束:
民风国势,既已如此,虽以中庸之材,守文之主治之,犹惧致乱,況我惠帝以放荡之德临之哉!怀帝承乱即位,羁以強臣;愍帝奔播之后,徒守虛名。天下之势既去,非命世之雄材,不能复取之矣!
此命世之雄材是谁?唐太宗李世民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