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二代及以后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借其先貲,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牆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牆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逕脩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廚之下,不绝煙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列子.杨朱)
列子善於设喩。他取孔子弟子端木赐(子贡)的豪富,拟想“富二代”及后人的生活表现;也就是说,观察孔子教训的实践影响。
故事说到孔子门下高徒子贡的后人,就名叫端木叔吧,因为承受了先人丰富的貲财,得以为所欲为,恣意声色口腹之欲,居室高轩之乐,又到处旅遊,享受可比大国的君王。更为难得的是,他会时常想到別人,惠及宗族,乡里,以至全国。那时的诸侯国不太大,也不过百万人口罢了。
到年过花甲,他业务健康转变,态度也有了转变。知道自己不能再操持一切,真相信天堂不用金钱,就在一年内,尽散库藏的珍宝财富,也遣散了成群的妾妇,並不为子孙留家产。因为他是彻底的社会主义,自然沒有财产,也就沒有照顾他的亲人。到生病的时候,沒有钱僱医生巫士,也沒有钱买药品。然后,不药而毙。但呼吸了最后一口气,两手空空的离开人间,也沒有留下埋葬的余资。可是…似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结局,並不是那么悲惨—不曾像伟大的领袖齐桓公,给人们留下臭气,蛆虫从门下爬出戶外;他有一场真正风光的“国葬”,就是“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
当时,诸侯国的人民,都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在文化上,沒有什么畛域之见,完全不排斥儒家教训,並不因子贡去世搞“去鲁国化,”,也不曾发动“反端批孔”。卫国人民虽然不以品德名世,但也有“齐一变,近於鲁,近於道”的仁义之风。受端木家恩惠的人,遍於全国;大家想起他的好处,大家湊钱买棺收敛了他;然后自主自发的给他举行一场空前盛大的“国葬”。你看如何?他本国人对於端木叔有不同的评语。有的趋於不同的极端。
禽骨釐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
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聚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禽骨釐,又作禽滑釐,卫国人,是鲁国墨子的弟子。他认为端木是个疯子,辱沒先人子贡。
段干生,复姓段干,也就是卫国的段干先生。他认为端木是德行超越了先人子贡。
列子善於讲故事;但绝不是江湖逗笑的人。故事的背后,有其严肃的哲学意义。注意:禽骨釐和段干生,二人同属卫国;同是墨子一门。但他们对於同一人物的评价,卻是南辕北辙。一个以为是“辱先人”;一个以为是“荣先人”。为什么其差別如此之大?必然是因为观点不同,对於墨子教训的解释和服膺的方法不同。不过,他们对於墨子“兼爱”的主张,大致是认同的。
禽骨釐认为墨子门徒,应该效法先师刻苦节俭,注重“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意思是头上不戴华冠荣冕,腳下不穿鞋;栖栖遑遑,“墨突不黔”,沒有时间在家好好炊食进餐,连煙囪都沒有熏黑;勤劳受苦,以至从头到腳都受了伤,以专心壹志,谋求爱人救世。
段干生则着眼於兼爱全族,及於全国,为自己一无所留,甚且不顾自己的身体和医药,用在全国所有人民的身上。他自己有物质的享受,也愿意给所有的人享受;不是大家节用受苦,而是大家享乐。这是兼爱积极的一方面。他的社会理想,不仅人人过好日子,也能“老有所终”。
我们也不要忘了,还有被批判的主角—端木叔,子贡的后人,是所谓的“富二代”,有了财富,应该如何处分?子贡的后人,也就是子贡思想的衍长和延伸。“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是儒家的理想。穷,不是沒有钱,是沒有发展的机会;达,是有机会发展,才可以使別人得益处。儒家社会主义的原则,就是礼运“大同篇”的实现。这是儒家社会主义的最早文献。其时间更早於柏拉图的共和国。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盜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闭,是谓大同。
“天下为公”的观念,不仅是儒家的最高理想,也是老庄的理想,是人的理想。这理想的新社会,所“恶”的是自私—资源不必为己,不必出於己,不必用於己,必须去私无贪。前面说的端木叔,源出於孔门的子贡家族,见於列子集述,也记载墨家论评,可见是人类的共同理想;该讨论的,是如何付之实践,以达到其目的。所需要的能源是爱。
端木叔的故事,也给我们想到红楼梦中的“富二代”—贾宝玉。从怡红院的声色享乐,到科举求仕,以达到致天下於太平;真真假假,似通非通;追求自我的爱,自我的扩张,都不能得到满足,最后是转觅释道,从红楼出走,进入另一条寻梦之旅。
墨子的理想,是兼爱,另一方面“非攻”,也就是和平主义,在这故事里沒加以讨论。儒墨虽然成为“显学”,在一个攻伐相寻的现实里,是爱的负面,把所有非物质与物质的能源,都消耗了淨。所以和平是爱的表现。惟人与人之间有和平,才可以把能源用於一意义的建设,进而达到大同的世界。
人与人之间的阻隔是罪。因为人与神之间先存在着阻隔—人的罪。神差祂的儿子基督耶稣道成肉身,到世间来,为救赎世人代替人受死。“借着祂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成就了和平,便借着祂,叫万有,无论是地上的,天上的,都与自己和好了。”(歌罗西书1:20)並且因主耶稣基督的复活,赐下圣灵,与教会同在,使信的人成为一个身体,各肢体彼此相爱,成为新团,就是新社会。教会的主吩咐祂的门徒:
“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约翰福音13:34,35)
这“彼此相爱”能以给众人认出,不是因为神蹟,也不是屋顶上的十字架—他们那时沒有教堂—“他们天天同心合意,恆切的在殿里,且在家中擘饼…”(使徒行传2:46)在殿里,犹太人公众敬拜的地方,不容许谁设十字架,家中显然不适合,后来避免迫害,成为真“地下教会”,在墓穴里聚会,自然不想有显明的目标。但信徒有不会错认的旗帜,有“彼此相爱的心”,诚於中而形於外,就被众人“认出”—是可怕的,是严肃的事!
既然同属於一个身体,显然就肢体彼此相顾。使徒保罗在主里劝勉基督徒,这样说:
你们知道我们主耶稣基督的恩典:祂本来富足,卻为你们成了贫穷—叫你们因祂的贫穷,可以成为富足。…因为人若有愿作的心必蒙悅纳,乃是照他所有的,不是照他所无的。我原不是要別人轻省你们受累,乃要均平;就是要你们的富余,现在可以补他们的不足;使他们的富余,将来也可以补你们的不足,这就是均平了。如经上所记:“多收的也沒有余,少收的也沒有缺。”(哥林多后书8:9-15)
在基督里“成为富足”的人,是基督的“富二代”,“各人不要单顾自己的事,也要顾別人的事。你们当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腓立比书2:4,5)照着主的腳蹤行,在神的国度里,活出基督。让众多“光明之子”的小光点,汇成“大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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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ue and Purple Sky With Stars” by Frank Cone (pexels.com, accessed 12/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