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落梅
多年前我在东京经历过落樱的沉浸,那简直是一场漫天花雨,大片大片地,忽浓忽淡地,忽缓忽急地,劈头盖脸地,它以溫香软玉袭向你,让你推不掉,避不开;它以浓香拥抱你,以柔嫩的粉瓣依偎你。樱瓣以骤雨旋风之势,由四面八方射向你,使你的身子似乎轻飘飘地要浮起来。其实它真正想的是要用香屑将你沉埋。
东京的沉樱如急管繁絃,能将一季的美瞬间全挥霍掉,让你无力招架,想躲也躲不开,要将它全部生命豪奢地孤注一掷,用全部生命追着你不放;飞白如怀素的狂草,沉雄似贝多芬“命运”之交响。它要将春天的万芬千芳在剎那间,灌满你的鼻管与心肺;等你回过神来,才想起苏东坡“春去不容惜”的诗句,早春已飘然远逝了。
我后院那株老梅,在早春萧瑟的冷雨与冻云乍收之际,光禿禿的枝头上,忽然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白,我初疑是霜,由楼上探头审视,才发现是初绽的早梅。似尚未成气候,在料峭春晨,它掙扎着冒出了一些细小嫩蕾,但不到两天便白满了枝头。当我仍迟疑着,尚未调整好迎春的心情,细小的白瓣便开始掉落,指顾间,红色砖地已为落瓣涂白了。
我手捧小壶,凭栏俯视,看梅瓣一片片,三五片,频频地,冉冉地,由枝头飘落,那份悠閒情致,又非东京的沉樱可比。它如一只只细小的白蝶在空中飞舞,起初直直地往下落,中途忽然由橫里飞出,那种潇洒的逸致,让我看呆了,忘记了啜饮,凝神一志地摒息端详;呵!那不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芭蕾的舞姿吗?它轻盈地落进我耳中,不是眼里,像极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小絃切切如私语…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圆融;亦宛如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黃昏,点点滴滴…”之余韻。呵,花瓣又飞回来了,花蕾足尖的轻触,点水蜻蜓的微沾,转瞬间一个三十二分之一休止符的微顿,连大地都为它摒住呼吸,我才換过一口气来,花瓣亦悄然坠地。我呷一口茶,调整一下心神,终於听(看)完了梅瓣绽放与陨落的整段乐章。
执壶持卷在梅下沉思,一面倾听梅瓣飘落的无声之声,一面在日影中观赏梅瓣轻如飞絮,以花式跳水的美姿,像一只只在空中颤抖翻滾的小精灵,觉得天地之美,莫过於此;偶尔也会有梅瓣落在书卷,衣襟,或触及我的鬓颊,让我感受落花生命的悸动。
东京沉樱如整出缠绵“万紫千红开遍”的“牡丹亭”;庭院落梅只是一折淡雅的小令;细碎的舞步,轻柔的音色,如约翰史特劳斯圆滑的舞曲,黃山谷“梨花诗”灵动的毫尖,沉樱如太白浓艳的“清平调”,落梅似易安恬淡的“醉花阴”,沉樱与落梅都极美,卻美得如此悬殊,也是一种造化!
本文选自作者著作岁月沉香:小书斋作文习字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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