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走廊 ✐2014-10-01

谁来确认我身分?

—冯小刚电影《集结号》

石衡潭

 

“耶和华啊,你的话安定在天,直到永远。你的诚实存到万代。你坚定了地,地就长存。天地照你的安排存到今日,万物都是你的仆役。”(诗篇119:89-91)

  身分问题,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大问题。每一个人都有身分,如果一个人沒有身分,他就沒法确认自己,他对別人也无法识別,当然,每个人的身分是不一样的,身分的不同会导致许许多多的差別。我们中国人历来都是非常讲究身分的,远的来说,在魏晉时代,当官要看身分,若非士族,那就与官职无缘;近的来说,前几十年也把身分的重要性推到了极端,贫农身分与地主身分所带来的境遇可以说是天壤之別。现在呢?现在的人们也还是很注意身分的,只是所注重的方面有不同而已。现在,有的人不止一个身分,而是有很多身分,我就看到有人的身分用普通名片印不下,要用双层的名片。看来,身分问题还在困扰着人们,难怪冯小刚一反“甲方乙方”“大腕”“大撒把”的常态,要借着集结号把身分问题十分严肃地提出来,他想要问的是:身分是什么?该注重什么身分?等等;而最重要的是:谁来确认我身分?
  这部影片是从残酷的战爭场景开始的,许多电影评论家对此作了极高的评价,认为此片对局部战景的表现在中国影片中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与国外同类影片相媲美。这些评价,我基本同意,但这不是我所讨论的重点,我想说的是:在惨烈的战斗之后,死里逃生的英雄谷子地卻遇到了一个身分问题。除了谷子地本人,中原野战军独立师7营9连所有的官兵都在阻击战中壮烈牺牲了,等他在医院被抢救过来之后,他所属的部队已经开赴新的战场,且已经改变了番号,无法寻找了;而他用来掩护自身的敌军装更给他带来了百口莫辩的麻烦,他后半生的主要內容就是寻找身分确认。

谷子地:一生惟求组织确认

  首先,他要求医院来帮助他确认,但医院沒有这个能力,也沒有这个义务,不把他当作俘虏或者逃兵已经是很便宜他了。无论他怎样敘说自己炸毀坦克的赫赫战功,博得的只是其他伤员的一场哄笑。这说明,一个人的已往身分或者说一个人的过去无法靠自身来确认,他必须靠他人来确认,而且还要有有力的证据。在这种情況下,谷子地只有靠自己进一步的行动来确认自己。由於他发射过自制的炮弹,他就以炮兵自认了,而在专业的炮兵面前,才知道自己那点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倒是他骂炮兵军官赵二斗吃相难看的话显示了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才让他进入了炮兵部队,成了赵二斗的麾下。真正显示他英雄本色的是在军官踩上地雷的情況下,按说,他可以置之不顾,自己走自己的,但是,他还是毅然留下来置換赵二斗,把危险留给了自己,把安全留给了他人,他为此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从此,他们成为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兄弟。
  谷子地並不满足於朋友的确认,他最渴望的是组织的确认,不只是对於他个人,还有对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明确意识。每次战斗结束,他都要认真清点人数,记住阵亡和倖存的人。在阻击战最激烈的时刻,他也要求战士把死去战友的屍体拖到窯內,为的是保存他们的遗体,以便以后确认他们的身分。这些都表现出他強烈的生命关怀,他想要记住每一个牺牲的个人,让他们得到后人的纪念与尊重。正是这种情怀使他在战爭结束之后,不愿安享自己的功臣生活,而要回到战场故地去寻找战友的遗骸,给他们一个交代。这种努力並沒有白费,第一个成果就是找到了王金存的遗孀,为王金存洗刷了逃兵的罪名,也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归宿。后来,他又找到了自己所属的部队,找到了刘团长的警卫员兼司号员小梁子。在刘团长墓前与小梁子爭执那一场戏充分地展示了不同身分意识之间的冲突。谷子地知道刘团长沒有下达吹集结号的命令之后,怒不可遏,要代表9连阵亡的战友向刘团长讨回公道,而小梁子起先代表刘团长向他道歉,在沒有效果之后,也愤而以警卫员的身分来捍卫刘团长:

“你再骂团长,我就拧掉你的头。刘团长活着时,我是他的警卫员;他躺在地下,我还是他的警卫员。”

军人的身分意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给人強烈的震撼。
  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可能有不同的身分,就是在同一时期也可能有不同的身分,但每个人对每一种身分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你看重什么样的身分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尽管时代在变化,岁月在流逝,谷子地也从步兵变成了炮兵,后来又变成了伙夫,但他最看重的还是作为9连连长的身分。这个身分也给他带来強烈的责任感,他不仅当初保存了牺牲战友的遗骸,他还要用他们的遗骸为证据使他们的功勳得到组织的确认。这是一个凭个人力量所无法做到的事情,时移世異,当年的战场已经变成了今日的煤山,沒有人愿意像他那样为了死去的人而付出难以看到果效的艰辛。谷子地尽管一个人日复一日挖煤山,就像传说中的那位愚公,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无功而返。影片肯定了谷子地的执着与坚持,但沒有沿袭人定胜天的传统思路:战士们遗骸的浮现,是靠一场兴修水利的浩大运动,而不是谷子地的那把铁锹。当然,影片最后还是给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在汶河阻击战中牺牲的战士们的遗骸终於被找到,他们被正式追认为烈士,纪念碑巍然耸立,集结号嘹亮地响起,谷子地终於率领他的部下归回了部队,也就是说:谷子地与其部下的身分与功勳终於得到了确认。他们的名字和功勳沒有被遗忘,它们被刻在石碑上,被记在心板上。这是对无数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付出生命的无名先烈的一种告慰。对每个牺牲个人的纪念才是真正的纪念,这是这部影片的真正傑出之处,也是它真正打动我们的原因。

现世的确认是不夠的

  说到这里,除了感动与崇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可我还是要说,还是要问:这样的确认是否完全是超功利的和终极性的?是否真的就一劳永逸永不改变?冷靜下来,我不得不说:非也。
  在影片中,身分的确认並不完全是一种荣誉的追求,並沒有完全摆脫现实功利的考虑。在胜利后分粮食的场景中显示出身分的不同对亲属的影响十分巨大。那些被确认为烈士的,亲属可以分到700斤米,而被算为失蹤的则只能得到200斤米,而还有一些人的境遇可能会更糟糕,如王金存的遗孀,如果她不是巧遇了谷子地,她的结局不堪设想。坚持一种身分值得尊敬,可改变自己的身分也是一种生存策略甚或是一种生存智慧。还是以王金存的遗孀为例,她最初的身分是王金存的妻子,常常被別人鄙视瞧不起,后来的身分成了团长夫人,过上了受人尊重的生活。这是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往往是靠亲人和朋友来确认自己的身分,而且不断调整与变化。谷子地的大部分部下都是这样,影片中特別突出了这些战士们渴望代理指导员帮他们写家信的这一情节。家信就是他们确认自身的一种方式。黑子说:

“要是我还活着,就请你给我补上这几个字;要是死了,那我就省事了,你也省事了。”

这是一种中国式的大无畏,以为一死百了;又是一种对中国传统的反叛,中国人是強调慎终追远的。但不管怎样,它还是沒有摆脫中国式思维:以现实为唯一的参照系。这也是整个影片的局限所在。

  其实,无论是亲友的确认,组织的确认,还是社会的确认,都只是一种现世的确认,它们固然非常重要,但並非全部,也並非最重要的。首先,现世的确认是有限的。就以本片中的谷子地为例,他为确认自己及其战友的身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大半辈子的美好年华,而最后的结局仍然依靠外力。这样做是否值得还是可以讨论的。那么,还有更多的人可能沒有他这么幸运,他们的身分可能在生前沒有得到确认,在死后更沒有人去理会。这种情況在影片中都有许多的反映,寻找部队的信件几十万封,大部分不了了之。其次,现世的确认是会变的。一个人的身分会随着时间境遇而变化,对身分的确认也可能变化,这种变化可能更接近於真实,也可能更趋向於虛假,要求得一种绝对不变与真实的确认是不可能的。如电影中谷子地与其战友的身分是暂时被确认了,但並不意味着永远被确认,就像以前有工作组人员来询问他穿敌军装的事情一样,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难保他不会再次受到审查与攻击。历史上有不少人已经盖棺论定了,可后来又被批倒批臭了。写在纸上的评价可以被修改,豎在地上的碑石也可以被推翻的。从前的仇敌可能变为现在的朋友,今天与你打交道的投资商可能就是当年从你枪口下逃生的那个人,一个现实中的真实例子就是:在“中美合作所”中被折磨致死的江姐的儿子彭云后来卻投奔了当年的那个合作国—美国並且在那里入籍定居。第三,现世的确认是相对的。现世的确认一般是一个大群体对一个个体或一个小群体的确认,它只能适用於这个大群体,而非放诸四海而皆准。那些在汶河阻击战中牺牲的46名战士对於共产党而言是烈士,而那些更多死去的国军官兵对於国民党来说也是一样的。每个死去的个体可能有极其相似的身世经历,只是他们所投身的阵营令他们要相互廝杀。他们的身分究竟该如何确认恐怕还不是我们现在说了就算的。当然,现世的确认还有许多的局限性:你想要确认的沒有得到确认,沒有想要确认的卻被确认了;你终其一生得不到确认,死后卻被确认了,如梵高生前卖不出去一张画,死后他的随便一张残画都价值连城。这一切不是很荒谬,很具讽刺性吗?

谁来确认我永远的身分?

  那么,我们的身分该怎样来被确认呢?该由谁来确认才真正有效呢?才不会改变呢?
  应该说:人的身分要由永恆者在永恆里加以确认才是真正被确认了,才是真正有效与不变的。其实,一个人要求被确认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永恆的渴望。谁愿意自己的名字只是写在沙上,飘在风中呢?谁不想自己功业载入史冊刻上石碑或者至少写进档案呢?愿望是美好的,可是方式不对。确认你的亲友他们也会死去,他们对你的确认是暂时的;读到历史碑刻档案的人已经不知道你是谁了,而且他们读到与否对於你已经沒有任何意义了。暂时者不能使暂时者永恆,只有永恆者才能使暂时者永恆;暂时者只有投入永恆者的怀抱才能获得永恆。生命本来沒有名字,身分更是飘浮不定。谷子地的父母在把他生下来不久就双双亡故了,在谷子地里捡到他的人因此就把他取名为谷子地。就是说,他一出生,就是一个找不到身分的人,最后他的身分也只是暂时的。正是这样一个一直对自己的身分不能确认的人才強烈地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说得更清楚一点就是:他的身世使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从亲生父母那里得到自己身分的确认,所以,他特別需要战友,同志,领导对他的确认,而当这一切都不存在或者都找不到的时候,他还是需要原来那个组织的确认,哪怕现在的团长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刘团长。这是他顽強地要还原真相的心理动机,最后,借着小梁子这个唯一的证人和外力所显示的物证,他终偿所愿。编导对这一人物身世命运的设计表达出了对生命意义的认真探求。片末,让小梁子吹响集结号,同样表达了对永恆的渴望。如果他们不希望这些长眠的战士依然活着,就沒有必要吹这集结号了;可是他们沒有这样的确信,他们並不相信这些战士会真的从坟墓里爬起来。这就是既渴望永恆又找不到通向永恆之路的人们之可悲境況。

  其实,永恆者在永恆中记念人,在永恆中确认人,在永恆中报应人。你在现世中可能颠沛流离困顿终生,而在永恆中你可能被确认为忠心良善可以得享安息;你在现世中可能飞黃腾达不可一世,可在永恆中会显示出你那不可告人的隐情;你在现世中可能默默无闻无人知晓,可在永恆里你可能要受大大的嘉奖;你们在现世中可能是势不两立的仇敌,在永恆里卻可能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在影片中和在影片外,都会有许多为国捐躯的战士的功绩沒有被记录,名字沒有被记载,但永恆者会记得他们,会记念他们,甚至会记得他们最后时刻对故乡的眷恋,对亲人的牵掛。在永恆中沒有共军与国军的对垒,也沒有共产党与国民党的竞爭,那里只有义人与罪人的差別,只有相信永恆之人与拒绝永恆之人的区分。惟有在永恆者那里我们的身分才能得到最公正的确认,我们的心灵才能得到最后的安息。

“凡求告耶和华的,就是诚心求告祂的,耶和华便与他们相近。敬畏他的,祂必成就他们的心愿,也必听他们的呼求,拯救他们。耶和华保护一切爱祂的人,卻要灭绝一切的恶人。”(诗篇145: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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