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语
当我把虛掩的门轻轻地推开的时候,房子里面传出谈话的声音。不过这仅有一厅连睡室的陈年廉价公寓,大小一目了然,除了那始终痴立在窗前的老妇人,像个午夜的幽灵外,再沒有第二个生人。
那么究竟是谁和谁在说话呢?
“咳,请问你是—"我假咳了一下,希望引起她的注意。
想不到她的反应異常敏锐,把手指放在唇间说:“噓—靜一靜,它正要睡觉。"
“它,谁是它?"我毛骨一慄。
老妇人把放在窗沿的一盆植物一指,好像怪责我有眼不识泰山。那棵植物,我的确不知其名堂,但觉得它还算得上是一丛可爱的叶子。那些苗条的枝子,在空气中盪漾,它的主人要哄着它睡觉,这种爱怜,在我尚属初见。
她现在把窗廉小心地拉下来,说:“每天下午,它都有小睡的习惯。否则它很难有心神听我的谈话。
“是的,我想我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了。"我向她保证说。
第二天早晨,我在伊云嘉莲餐厅进早餐,为了要准备上午的议程,特別坐在最偏僻的一隅,以免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吃过了烤面包,煎香肠和蛋,精神煥发。刚要开始思考,忽然一大团黑影像飓风袭境那样的威势,重重地压在我旁边的椅上。
又是一个老妇人!她身体虽然笨重,但是面目和霭。她自己首先打开话盒子,一打开嘛,便很难收拾,她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干什么?有沒有妻室?在华盛顿的任务是什么?然后她喋喋不休地述说她的家世,从南北战爭说到三十年代的经济恐慌,在枯燥中带着无限的淒涼。她发问,卻不想我回答,因为她需要全部的时间来发洩心事。
现代人有两件大威胁:寂寞和嘈音。两者似乎是相反的,又是矛盾的。寂寞的极点,是在芸芸众生中,找不到一位知己。而四周的嘈音吵闹不堪,扼杀了心坎里的太平日子。
能夠享受应靜时的宁靜,应动时的活动,便是至福。
有益的群体生活带给我们生之乐趣,不但可以从他人处吸收,更能把自己的与他们分享。适当的休息能把我们的灵性领进一个无涯的境界,在那里养精蓄锐,待机再出。教会的团契,崇拜,有这样的功效。
否则,我们难怪老妇人痴情地在问花解语,更不忍对不请自来的诉说者挥手使去。现代人真忙得可怜,就算有几个朋友吧,卻未必能推心置腹,精神哪能不颓丧空洞呢?地上巨富如侯活晓士(Howard Hughes, 1905-1976)者,死前二十多年,早已停止与尘世来往,虽生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