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走廊 ✐2005-05-01


囚笼里的悲歌(上)

殷颖

 

记1950年代初期,白色恐怖中,台北铁窗的
悲歌,与绿岛感训营的受难曲

台北铁窗的悲歌

  我们一行共五六十名囚徒,被冠上“匪谍”罪名的同案犯人们,在1950年(民国39年)三月的料峭春寒中,由马公岛被押上一艘货轮,驶往高雄;再由高雄码头解上火车,运往台北。到达台北车站时,上了手铐,被宪兵被押上在火车站大门前等候运送的卡车。一时宪警刀出鞘,弹上膛,环围警戒,如临大敌。
  火车站前堵满了大批搭车的乘客,大家来围观“匪谍”的风采。我们这些在澎湖被关押了数月的“匪谍”们,这时才相互看到彼此的面目。人人囚首垢面,满头发乱,两颊长满了脏乱的须髭,双腮与两目深陷,衣衫褴褛,个个一副十足的死囚模样。

  我们被送到台北市青岛东路,台湾保安司令部军法处属下的看守所羁押。
  五十几个人,被关进一间囚笼。当时的看守所人满为患,连山东名将李延年也关在那里,但他是一人住一间囚室。
  当时,看守所只能腾出一间囚笼,来容纳我们这批人犯。囚笼是用木柱四面围起来,在一个大监牢中,一排排有许多这种囚笼。每一间囚笼可容纳约二十人左右,但卻填进了双倍的人犯,如沙丁鱼般密集地塞进去。
  我们只能分成两排对坐着,人与人肩膀紧挤在一起。晚上睡眠时,只能轮班睡;一边人坐着,让另一边的人蜷着身子臥下休息。这样睡一两个小时后,便要被对面的人推醒,只好坐起来让另一边的人蜷身臥下来睡。囚笼虽四面都通风,但空气仍然恶浊。只好在中间悬掛一条毯子,下面绑上一根木条,两面再各系一条绳子,这样由两边相互拉动着,使恶浊的空气可以稍稍排出。
  这种生活一待便是两个多月。

  囚笼的角落上,摆了一个马桶,供这五六十人大小便之用。因为人多,不到一天便要满溢出来了。每天清晨,由两人将便桶抬到外面去倒掉。按说应该大家轮班来抬,但我卻从无机会轮到;因为这种权利永远由几个老煙枪包办了,不吸菸的人根本沒有倒马桶的资格。
  出去倒的人,可以在途中趁监护人员不留神的时候,抽一个冷子,弯腰在路边捡到一两个菸蒂;而这一两个菸头,对老煙枪来说,真是如获至宝。
  开始时我还纳闷,因为狱中严禁吸菸。当然,有钱的犯人,也可以整包的贿赂看守人员购来享用;但穷“匪谍”哪能妄想买菸抽?即使捡到了菸头,又由何处取火点燃?

  但我真是开了眼界:古人能钻木取火,狱中囚犯卻能发明搓绵絮取火。
  老煙枪由壁上折下一块木板,再由棉被中抽出一条棉絮,将这截棉絮拉成长条,绕在一支筷子上,然后置於地板上,以木板在上面猛搓;过数分钟后,将缠在筷子上的棉絮取下,撕成两截,然后将两截棉絮的一端互相接近,再上下抖动,一会儿便现出火花了。
  这方法还真科学,棉絮先因在木板下摩擦而生电,再撕开以两端相触抖动,让两截棉絮中的阴电与阳电各集一端,如此便会爆出火花,供作吸菸的火种。这一招真让人叹为观止。
  老煙枪将捡回的几个煙头拆开,再以报纸卷起来,便是一截香煙了。点燃后,几个老煙枪全部的头都湊到一块,轮流各吸一口;轮到的都不肯放棄,要下一个轮到的人,拚命地夺过来才能吸上一口,过过菸瘾。其恶形恶状,看了不禁令人叹息与作呕。
  我在狱中看到老煙枪这副德性,发誓永远不沾染这种不良嗜好。

  看守所的苦狱,说起来还是比我们在澎湖陆军第三十九师囚禁时的待遇好,因为最起码每天会供给两钵米饭。在澎湖关押时,后来被囚在暗无天日的防空洞中,一两天才送来半筐冷饭,五六十人各抢抓一把,我还多半抢不到手。而青岛东路看守所,每日两次供应一钵饭,饭上还浇一勺汤,汤都是用玻璃菜(高丽菜)煮成的,並在汤桶上面倒一点油,叫作“明油”,是给人看的。其实浇到你钵中的,可能连一点油花也沾不上。

  狱中的看守,本来向例应是吃囚犯的,但遇上了我们这一票“匪谍”,一穷二白,苦不堪言。所以狱卒看到这些囚犯太可怜,还动了恻隐之心,送了我们一大碗粗盐。每人便分到一小撮盐粒,视如珍宝,包起来藏在口袋中;等饭来了,便取出几粒来拌在饭中佐餐。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斗殴事件,有一人的盐包不见了,疑是另一人偷去,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且打到头破血流。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常会在危难时展露无遗。

  我们这批“匪谍”在澎湖马公岛囚禁了几个月后,被移送到保安司令部看守所中,才能享受到每日“放风”的待遇。也才有水,可以洗洗脸;甚至也可以用水浇在身上冲冲浴。那时最珍贵的东西,莫如能捡到別的囚犯遗下的一小块肥皂头,甚至肥皂屑,便如获異宝。因为在澎湖阴暗潮溼的防空洞中,关闭了几个月后,虫蝨疥疮早已满布全身,体无完肤了。

  在青岛东路看守所中关了两个多月,最难忘的时刻是每天晚上就寝前,各间囚笼里的犯人们,都会不约而同的,齐唱一首悲怆的流亡歌曲:

  辽河的水呵!松花江的浪呵!…
  母亲在思念你呵!
  孩子们哪,孩子们哪,
  母亲在呼喚你…
  辽河的水呵!松花江的浪呵!…

  歌声发自每一个囚犯的胸臆,愈唱愈高昂,愈唱愈悲怆,到后来便会哽咽地,零零落落地止息。
  这首沉痛的悲歌,一直在1950年代初期的台北看守所中流传着,至於后来流传到什么时候,我沒有考证,並不清楚了。

  在青岛东路看守所中,最紧张恐怖的时刻是凌晨的四五点钟,如有一名囚犯在此刻被提去,便是押到马场町去枪毙了。熬过了这一刻,一天的命才算能保住。
  我们这批“匪谍”在关了两个多月之后,终於有一天,军法处要开庭审理,审讯竟十分快速,每人不过三五分钟,等於点卯一样,各人略事讯问即结案。原来保安司令部早已察觉,三十九师是自行制造出了一批批的“匪谍”;根本是大冤狱,毫无根据,是真正的莫须有。所以讯问时,匪谍的事根本不提。但白色恐怖时代的政策是,“宁可错抓一百,不能错放一个”。凡是有关此类案件的唯一去处,是送绿岛保安司令部的“新生训导处”(处长姚盛斋)接受感训。但我们的“匪谍”罪名卻又改为“政治思想犯”。
  如是这批“政治思想犯”,在一两个小时中便流水审毕,造冊送训结案了。

  记得:军法官在问完了我的姓名与年龄后,告诉我三十九师移送我的罪名为“思想前进”(当时三十九师套用了许多中共的名词,来惩治“匪谍”)。我便反问军法官,难道思想落伍才是正确的吗?军法官笑而不答。
  我便这样被正式贴上了“政治思想犯”的红色标签,而这个标签一贴就是五十多年。

  我们这批人,是1950年代初期中,最早移送感训的大宗“政治思想犯”。像当今护卫人权的长者,也曾在绿岛被关过的柏杨等知名人物,都还是后起之秀。我们这一案与山东流亡学生匪谍案,才是绿岛感训营中最早的拓荒者。

  挥別了每晚悲吟:“辽河的水呵!松花江的浪呵!”的看守所监狱生涯,在炎夏的酷暑中,正式踏进了思想感训的集中营。

澎湖的小铁幕

  1949年,我随军由青岛撤退至基隆,然后再搭轮开往澎湖的马公岛。我的原单位便奉命裁撤,拨给当时在澎湖整补的陆军第三十九师。师长名韩凤仪,原隶属四十军。四十军的军长是李振清,在大陆时驻守河南新乡,安阳一带,原系庞炳勳,马法五之旧部,为西北军冯玉祥的系统。四十军虽非中央系正统,但该军在国共战爭中,虽溃败卻不投降,並撤至台湾。
  台湾当时由东南行政长官陈诚主持军政,陈诚因李振清不投中共,较之许多中央军更为忠贞;遂刻意提拔,授以澎湖防卫司令,並将李之残部整编为陆军第三十九师。将陆续由大陆撤退来台的一些不同军事单位,都拨充为其兵源。
  但三十九师之干部,多未受过正式军事养成教育,以老粗居多。军长李振清本人便不识几个大字。在主持纪念週时,连“国父遗嘱”都唸不周全。他们对编入之军官干部,普存排斥态度,埋下了整肃的伏笔。
  尤为不幸者,有数千山东流亡学生,最后撤退到广州,当局便派三十九师副师长罗延瑞,将这批学生接到澎湖。原先告知学生要受军训,但可继续读书;然而到达澎湖后,立即编入军队当大头兵。学生们当然不满。且这批学生,多已高中毕业;而三十九师的下级干部排连长,卻多半是由河南乡间来的行伍出身的老粗,与学生的知识水平相差悬殊,根本无能力统御,因此与学生时生冲突。李振清,韩凤仪十分震怒,认为学生不服管教,必须予以整饬。便制造了著名的“山东流亡学生匪谍案件”。並逮捕了两位山东流亡中学的校长,邹鑑与张敏之,及十余名师生,全部打成匪谍。於民国39年一月初,在台北马场町枪毙。造成台湾早期最大的一件白色恐怖冤案。

  其实,当时三十九师在澎湖所逮捕的学生,多达数百人,其中有一部分,已在澎湖的渔翁岛防地处決了。处決的方式,是夜间将一些特別调皮捣蛋的学生装入麻袋,再填上石头,投之深海。我曾致函柏杨先生,呼吁除在绿岛树立的白色恐怖纪念碑之外,也应在澎湖的渔翁岛,树立一座白色恐怖纪念碑,以纪念当年被三十九师投入海中的许多青年学子的冤魂。

  这件学生填海事件,后来在陈履安先生竞选总统期间,还在电视访问中提起过,陈说:“当年在澎湖的一些学生,因不愿当兵,便被丟到海中。”而当时台湾的主政者,正是陈履安之父陈诚将军。三十九师逮捕的这几百名学生中的剩余者,后来也都送到“新生训导处”管训,编为新生总队的第二大队。

  当时,在澎湖主持整肃学生,及我们这个冤案的首脑人物,除李振清,韩凤仪外,尚有澎湖防卫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尹殿甲,及三十九师政治部主任李春光。执行整肃的主要办案成员,为三十九师政治部的秘书陈福生,干事王子畛,及两名赵姓参谋。他们因办理山东流亡学生“匪谍”案有功,还为三十九师赢来了荣誉奖牌。於是,该师便再接再励,继续制造了许多匪谍冤案。而我被牵涉的这个冤案,便紧接在山东流亡学生的大案之后。

  记得:我在民国39年一月十日,读了报纸上枪毙山东流亡中学师生的新闻后,隔日(一月十二日)便在马公被捕。从此展开了我长达三年苦狱的“政治思想犯”生涯,使我几乎瘐死狱中。由於关押期间的凌虐与缺乏食物,而严重地毀损了我的健康,使我双目几乎失明。而当时我才十九岁。

  民国38年,国军自大陆溃败。在纷纷撤台的残军败将中,最受东南行政长官陈诚器重的,並非中央嫡系的军队,反倒是西北军的残部李振清。李忠贞反共,攜残部来台;陈诚不但委以重任,並将由大陆撤来的一些军事单位送到澎湖,编入李部第三十九师。但该师只要兵不要官,对编入之军官,多以“匪谍”名义予以整肃。我们这个由青岛撤来的单位,便被设计成“南下工作团”的匪谍组织,並且还为他们安排了各种职务(如组长,组员等),然后再屈打成招,将一批忠贞的国军干部,炮制成标准的“匪谍”。

  三十九师政治部的侦讯人员,都会套用中共的各种名词,所谓“坦白”,“前进”等中共语言,都是他们惯用的口头禅。他们问案更嗜用各种酷刑:其中有所谓“跳舞”,即将两部军用电话机的电线绑在受刑人两手的拇指上,要“受刑人”脫掉鞋袜,赤足踏在地上;再在地上泼了水,然后行刑者搖动电话机,受刑人便会触电发出惨叫,且全身跳动。此刑极为残酷,受刑者都会供认为“匪谍”而不讳。另外的刑罚,有让受刑人卷起裤腿,跪在碎贝壳与尖石上,让贝壳尖石刺入肉中,双膝血肉模糊。受刑人如不承认为匪谍,便不准起来。这种酷刑也十分有效。此外尚有其他花样繁多的刑具,任你是铁打的金刚,也逃不出“匪谍”的命运。

  三十九师不要编入的军官,但有一个例外:要军医与军需;我当时的职务是军需,所以立刻被编入三十九师师部的军需处工作。军需处在师部大楼的二楼办公,办公室后面掛起了一架大蚊帐,工作人员晚上便在这里打地铺睡觉。而政治部的侦讯室便在大楼的地下室,夜半常为受刑人的惨叫声惊醒,会吓出一身冷汗。

  我当时年少无知,想将三十九师整肃无辜官兵的劣行,向东南长官公署告发,便写了一封信寄给我原单位的蒋司令。但澎湖当时一切都由防卫部严控,号称“小铁幕”,司令官李振清且多次以他统治的小铁幕为傲,而洋洋自得。邮局的信件,都要经过防卫部的检查,才可以发出。我自作聪明,拜托一位要去高雄运粮的军需马保良,请他到高雄代我发这封信。而这位马军需便将我出卖,信交给了政治部。於是我便“自投罗网”而被捕。

罗织罪名

  我在接受侦讯时,才惊異地发现三十九师政治部的这些侦防人员知识水平之低下,与态度之恶劣,远出我的意料之外。
  其实,在我被逮捕时,我们这个被诬陷为“南下工作团”的冤案,已大致侦结。而且他们编造的那些“组织”,也早已呈报到保安司令部去了。我实际上是一个案外案,因写信控告他们才遭逮捕。他们也不讳言的告诉我,他们原本沒有要抓我,是我控告他们,洩露了他们的“机密”,才将我逮捕,所以我根本不在他们拟定的“匪谍”名单之內。因此便要为我另起炉灶,制造一个罪名。

  他们沒收了我所有的私人物品,仔细寻找“证据”,终於王子畛向我宣布了两条罪状:一是据他说读了我的日记,发觉我的文笔颇近似鲁迅;便问我是不是喜读左翼作家鲁迅的作品。我说,在中学的国文课本里早就读过了。但鲁迅为大作家,如讲我的笔调近似鲁迅,太抬举我了。他便下结论说:因你喜读左倾文人的著作,思想自然有问题。二是他们在我行囊中找到了一本圣经,也成为罪证。他问我是否是基督徒,我回答是。

  他便说:“你的思想左倾,这便是证据:那称为基督将军的冯玉祥已经投共,你既是基督徒,也应与冯玉祥同样倾向共产党。”
  我问他:“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及总统蒋公,也都是基督徒,难道他们也都是共产党吗?”
  他居然说:“他们並非真信耶稣,不过是政治作用罢了。”
  我说:“你这番话,如由我口中讲出,怕又会成为罪证。但我深信他们的信仰是真诚的。”

  我在澎湖被捕后,只讯问过几次便结束。他们並未给我用刑,因为他们制造的“匪谍”冤案已结束,已无法再添进去了,所以我才附在骥尾,以“思想前进”的罪名,併案移送台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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