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沉默》之诡谲神学境界
-兼论普世面对“极端组织”恐袭之困境
威尔比
近读文坛大老世界周刊专栏文,他由感恩节之困惑,谈到“极端组织”恐怖分子,不久前恐袭巴黎造成129人死亡,352人受伤之惨剧。据新闻相关事件报道: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尔比(Justin Welby)对事件之反应说:“神啊!你在哪里?”记者追问是否表示怀疑神的存在?他居然答:“啊!是的”(按:坎特伯雷大主教为英国国教之最高领袖,该教派系出“圣公会”。)这位信徒大老在文中说:“坎特伯雷大主教何许人也,他是英格兰国教会的最高主教,如今面对恐袭卻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当然熟悉经典,他应该是回答问题的人,圣经里面的那些说法:例如神要惩罚罪人,神放任魔鬼考验善人,他一概沒有採取,他只能想像惨案发生时神不在场。神不在场乃是一件“不可想像”之事。这表示他心中的教理陷入窘境。大主教尚且如此,何況一般信众。恐袭不但伤害了一些巴黎人的肉体,也袭击了基督教的灵魂,对西方文化威胁极其严重。文坛信徒大老著此文,也会在教会內引发一些回响,神学家们如何接招,且拭目以待。
沉默
远藤周作
©新潮社
远藤周作沉默的中心思想,是提出一个基督教信仰中很棘手的话题:“当人类遭受重大災难袭击时,何以人向神祈求救助,神卻以‘沉默’回应。”沉默是以十七世纪日本政府因反制並制裁西方殖民政策,进而迫害基督教会,迫使信徒以践踏基督圣像,表示反叛基督教信仰,否则以种种酷刑施诸信徒,甚至迫害致死的悲惨故事。深度描写遇难神父与信徒的痛苦,但卻呼天不应的故事。
据悉远藤周作的沉默,早已由日本拍成影片,不久前再度重拍,还在台湾摄取外景,故国人应对沉默小说並不陌生。
按圣经与历史记载中,神向世人发出的声音,曾一再出现沉默之断代。首次为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四百年(公元前1800-1400年),这四百年中,以色列人几乎失去了对神的信仰,如非埃及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亟欲除之而后快,並以各种方法苦待以色列人(应为犹太人最早受迫害之记录),甚至欲将其种族灭绝,以色列人很可能早已被埃及人同化了。埃及对以色列人苦待,反而未使神的选民灭绝,终於神差遣祂的仆人摩西率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第二次神对祂选民的沉默期,为“两约之间”(即“旧约”与“新约”之间,即公元前400年),这四百年的空档,对以色列人,也是相当可怕的,因犹大及以色列两个王国都因悖逆神而先后灭亡了。耶路撒冷也已沦为罗马帝国的殖民地,期间虽有马加比王朝之反抗,但旋即为罗马帝国戡平。按圣经地图中有一幅马撒大(Masada)地图,便说明马加比王朝曾一度佔据高山上一处坚固堡垒,居高临下抗拒罗马大军围攻,这些充满宗教狂热的以色列勇士们,终於在主后73年集体自杀,壮烈成仁,为马加比王朝画下了句号。在长达四百年中,神未再差遣先知传达信息,只是“沉默”以对。这对以色列人是极其痛苦的。到达救恩历史的“时候满足”(加拉太书4:4),神的儿子耶稣基督道成了肉身,亲自降临人间(即公元初年),直接向神的选民发声,便打破了“旧约”神以先知为代言人的制度,这样神对人便不再沉默了。
“新约”的“四福音书”就是神直接向世人之发声,对象也不再仅限於以色列人,而为普世所有的人,这就是神爱的声音。发声的主调,即“新约”.约翰福音书第三章16节:“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新约四福音”所载之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言行,正是神直接向世人所发出的救恩之声,不必再经先知等神的代言人转述,而是由神的儿子直接向人类宣示之圣言(道),这是神在沉默了四百年之后,向世人直接宣告的福音信息,结束了“旧约”摩西诫命的石板时代,开启了“新约”基督爱的新(心)命令时期。当基督在十字架上成全了“旧约”中,神诫命与律法的要求后,基督对世人的救赎大功便已经完成了。主在复活升天之前,再郑重向所有门徒颁布的“大使命”(马太福音28:18-20),应为神亲自向世人最后所宣告的信息。此后便不用再宣讲了,“新约”其余篇章,都是在阐释及申述耶稣基督的圣言,也包括了使徒约翰在拔摩海岛看到的“启示录”異象,皆载於“新约”中。不可增刪:“我向一切听见这书上预言的作见证,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神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災祸加在他身上;这书上的预言,若有人刪去什么,神必从这书上所写的生命树和圣城刪去他的分。”(启示录22:18-19)神所要向世人宣示的福音至此已经完备,不可增加,亦不可刪減。此后神应可“沉默”(不必再加添任何信息)以对了。
但神的“沉默”並不代表祂不讲话,在基督的救世福音完备之后,神仍然继续说话,但神的话是在圣经中继续向世人宣示。两千多年以来,神都在圣经中向世人讲话,从未间断,也从未“沉默”。神不单在昇平的时候向世人讲话,更在苦难的时代向祂的儿女讲话。但人卻偏好选择自己特別想听的话,期望神会依他们的意愿向他们讲。有一例可以说明:耶稣基督在“新约”讲了一个财主和拉撒路的故事(路加福音16:19-21),那位极端奢侈卻沒有爱心的财主死后,灵魂陷於阴间火燄的痛苦中,当他发觉自身已无法救药时,转而要求亚伯拉罕打发叫化子拉撒路到阳间去向他的五个兄弟作见证,以免日后他的五个兄弟也会遭受地狱火燄之苦。亚伯拉罕代表神回答得好:“他们有摩西和先知的话,可以听从。”这是按照“旧约”的诫命与律法。但这位财主卻抗辩说:“我祖亚伯拉罕哪!不是的,若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必要悔改。”亚伯拉罕不理财主的抗辩,因神早已定案:“若不听从摩西先知的话,即使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他们也是不听劝。”犹太人不是爱看神蹟吗,他们经历的神蹟还少吗?约翰福音中另一个马大,马利亚的兄弟拉撒路,死后已数日,耶稣卻由坟墓中,呼叫他出来而复活了(约翰福音11:11-22),他们都信了吗?不错,是有人信了,但祭司长卻想要将由死复活的拉撒路杀了灭口,以消灭复活的证据(约翰福音12:10),所以人心刚硬,复活的神蹟也是无用的。
耶稣基督在财主拉撒路的故事里,早已定了基调,人遇到困境时所希冀,所要求的,如按照自己意愿所特定的答案,求神特准,是无法落实的,因人在“旧约”时代,已有诫命与律法的总答覆;人在“新约”时代,基督也在十架上完成之救恩福音,同样也是对“新约”时代信众之总答覆,沒有例外。人们如再想妄求,“沉默”便成了神对人的唯一答覆。
远藤周作这部以基督教信仰为內涵的小说,所探讨的问题,涉及层面除了深度探讨基督教神学思考外,也涉及东西方的文化冲突,以及宗教随西方殖民主义入侵等复杂问题。十七世纪在日本的教难,与中国清末的义和团教难略同,但沉默的故事所揭示的神学思维更为深刻。作者在他的小说中並未直接将其疑问向读者揭示,他虽虛拟了一些参考意见,卻是要读者自己去找解答,这也是远藤周作小说的高明处。你读完沉默,必须自己在故事中寻求答案,或许永难找出一个你所希望的答案,而让你陷入很久很深的沉思。沉默为五十年代出版的小说,但时至今日,仍能突显此一时代的问题。
沉默故事的主角塞巴斯丁.罗洛莫哥司祭是由罗马教廷指派往日本去调查一位富有神学才能,长久在日本宣教的费雷拉.克里斯多夫教父,他在长崎受到日本政府以“吊刑”拷打之后,宣布棄教的事件。这位教父已在日本传教有年,並担任教区长的最高职务,是一位信徒和司祭景仰的人物。罗马和葡萄牙教会当局都不相信这位在日本被称为“棄教的彼得”之费雷拉教父棄教为真实。
教会当局因指派塞巴斯汀.罗洛圣哥司祭由澳门出发前往日本调查费雷拉教父的真实情況,但他所乘之船卻在海上遭到台风海难,船漂流到距离长崎八十公里的一个小渔村,而被守军逮捕,同时被俘者有三人,皆为天主教教徒:一为罗洛里哥司祭,一为吉次郎,另一为贾贝。这些人的命运各有不同,贾贝被日本政府要求棄教,他卻至死忠心,不放棄他的信仰,而惨遭日方填海。吉次郎则是一个猥猥琐琐的小人,不但棄了教,还将司祭出卖,交与日方。作者刻意将吉次郎比拟为出卖基督的犹大,但后来还为犹大平反,认为犹大已悔改,向主认罪,卖主是出於不得已而为之。
本书的第一主角“棄教的保罗”(日人给罗洛里哥司祭的绰号),第二主角则为“棄教的彼得”之费雷拉.克里司多夫教父,他在日本传教许多年,曾担任教区长之最高职务,卻因无法忍受吊刑而足踏圣像宣布棄教。作者刻意将二位棄教的司祭比拟基督的两位重要使徒,彼得与保罗,甚至还不断地将场景拉回到基督在最后痛苦掙扎之客西马尼园,並将两者交替重疊描述,模拟这二位司祭棄教的心理过程,有些不伦不类。而作者最为同情关切者,都着重他们人性的弱点,並予以开脫。
日方逮捕罗洛里哥司祭(神父)后,以种种方法威胁要他棄教,並以与其同时逮捕之贾贝及另一教友之处死相威胁,司祭不为所动,而坚拒棄教的信徒,则遭日政府投海溺毙。但讽刺的是,这两位殉教者信仰支柱的司祭罗洛里哥,最后反而放棄了他的信仰。
沉默的第二主角为费雷拉.克里斯多夫教父,他棄教的经过,书中着墨不多,当然,这位被贬抑为棄教的彼得,亦为书中指标性人物,罗洛里哥在系狱数月之后,终於会见了费雷拉教父,罗氏受命调查费雷拉教父棄教的真相,至此终於证实。那位昔日曾为神学院教授,又出任过教区长的教父,如今戏剧性的出现在司祭罗洛里哥司祭面前时,作者描写他“穿着黑色和服的费雷拉,俯着身子走过来,这位看似矮小的老僧侶,尽可能的垂着胸,高大的费雷拉弯着腰的样子显得格外卑屈,活像颈套着绳子,被人強迫地拉着走的庞大家畜。”而这就是被日人称为“棄教的彼得”的费雷拉教父在沉默中出现的面相。
费氏已被囚禁在西胜寺的寺院约一年了,他被日人要求翻译些天文学书籍,他自己也写了一本显伪录,此书中尽录天主教义的错误,他也被改用日名,叫泽野忠庵。费雷拉教父坦言奉命劝罗洛里哥棄教,並显示他耳后的红色伤痕,曾遭“穴吊”之刑,被吊在洞內,此刑可使受刑者立刻断气,故要在耳后钻洞,让鲜血一滴滴的流下,他实在熬不过此种酷刑,才宣布棄教。费雷拉说他在此国內宣教二十年,其实毫无作用,因那时期这个国家所信仰的神,根本不是我们天主教的神,而是他们自己的神(太阳神)。这也显示出东西文化的严重冲突,因基督教在日本宣教时太过於本土化(本色化)所致,但实际上卻仍有千千万万信徒为护教而牺牲性命,殉教而死。费雷拉还说了一个比方,那种本土化后的信仰如同掛在蛛网上的蝴蝶,只保持了外形,其实是一具死骸。最后,罗洛里哥司祭在经过一番內心的折腾后,也被迫棄教,还被日本政府架上一匹瘦马,沿街示众,让当地人普知这位司祭已棄掉了他的信仰,用腳踏在基督的圣像上,完成了棄教的行为。作者比拟棄教的司祭之骑马,如同基督骑驴进耶路撒冷城,他多次比拟基督时,都以“那个人”为代表,而不直书基督之名。他甚至还比拟棄教之司祭,以基督最后在十字架上之言:“我的神!我的神!祢为什么离棄我?”按耶稣在被钉死前瞬间,在十架上作出此沉痛的嘶喊,神也不予回应,同样“沉默”作答,但明确的答案则是,神将其独生子,为拯救世人舍命钉死,由於祂的死是替代所有世人的罪孽,神才掩面不看这满负罪孽的爱子,掩面“沉默”以对,因神在圣经约翰福音第三章16节中已写下了祂的答案,不需再多言了。这种情況与棄教的司祭,岂能相提並论。
走笔至此,让我忆起四十年前,台北基督教论坛周刊董事长雷法章(党国元老)先生述说的一段见证:“当南北韩两国仍在交战状态中,卅八度停战线尚未确定,两国杀来杀去,疆界未定。有一次,北韩攻陷南韩一个小镇,北韩共军在佔领后,立即清查人口,消除異己。当时这个小镇有所教堂,共军进入,命令全体教友都要宣布棄教,並将一张基督图像丟在地上,要求长老,执事及教友走过並踩踏,以示放棄信仰,违命者立予枪決。教会领袖与一些资深信徒,全部都在共党枪口下,踏像棄教,以保全性命,但卻有一个主日学的小女孩,走到基督画像前,将地上污损的画像捡起,並以衣襟擦拭践踏的污痕,然后向共军说,耶稣是为我舍命,流血的救主,我岂能背棄祂,现在我已作好決定,请将我枪毙吧。共军领袖闻言为之一愣,环视教会內的许多资深信徒与教会领袖均已依命棄教,唯此小女孩勇敢殉教,十分意外,於是对棄教的信徒说:‘你们这些人,能轻易背棄你们相信了一辈子的救主,以后你们还能忠实服从我们的领袖吗?’立即命令将这些宣布棄教的信徒,全部拖出枪毙,反而饶了这个主日学的小女孩,未做任何伤害与处罚。”这是一个讹传的故事吗?否。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见证。我还记得雷老在敘说见证时,目闪淚光,从口袋中掏出手帕连连抹拭。
事隔多年后,我在1999年访问大陆云南昆明时,意外地见到几位来自北韩的信徒。我便向他们查询雷老讲的见证,他们異口同声说:“这是百分之百的真实见证!”
这个故事,不刚刚是日本沉默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吗?在死亡枪口威胁下,践踏耶稣圣像,宣布棄教以保命,不是人性绝大多数所要採取的行为吗?神对这些事件的沉默,又将如何解释?
沉默作者对遭受迫害的司祭与信徒,纯以人性的立场所表达的同情与怜悯,虽无可厚非,但这几位司祭所遭受的迫害程度,应尚远不及教会历史中许多血证士所忍受之更残酷的经历。圣经新约希伯来书中,只简略记载下了几笔,便足以使我们读后惊心动魄:“又有人忍受戏弄,鞭打,綑锁,监禁,各等的磨练,被石头打死,被锯锯死,受试探,被刀杀…,受穷乏,患难,苦害…”(希伯来书11:36,37)这些受难的灵魂,不都是为了要保守他们的信仰,才献出自己的生命吗?他们与沉默中的几位司祭相比,受难的程度又何啻天壤?这些血证士们在遭受苦难时,沒有祷告求神给他们一个合乎“情理”的回答吗?神的沉默能有“此一时”与“彼一时”的区分吗?
沉默还是一本成功的小说,因作者並沒有真正揭示书中的答案,他对书中人物的种种比拟,皆为草蛇灰线,並未落下实笔,只是一个虛拟的思索方向。书中的真正答案,“当信徒遭受苦难时,神为何沉默以对”,需要读者自己去探索,深究。所以那个呼之欲出的虛拟答案,仍然是一团谜。
远藤周作的沉默,不仅在讨论十七世纪日本迫害基督教。这个故事在沉默之后,仍然不断地发生,並继续引人深思。而沉默这个主题到达二十一世纪的二十年代,今日在全世界发生的“恐袭”事件中,举世陷於防恐的惶然无助下,此际更需要揭开这个千古以来的不解之谜。
作为一个沉默小说的读者,我也不是一个要作出回答的人,因正确的答案已经有了,它早已明载於新旧约圣经中。
圣经之外,不需要另设答案。
在黑色旗帜招搖下,巴黎恐袭后,那些色厉內荏的巴黎人,低下头来,无奈地強颜欢笑,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猛一抬头,漫天烽火,早已烧遍全球。西方巴黎的恐焰未熄,东方雅加达的恐焰正炽,连英国大主教也在惊恐中,失语失忆,在举世飘忽的黑色魅影里,人还能好好地过日子吗?此时此刻,这个百思不解,困惑人类的老问题,我们还在等待神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沉默作者在该书末章最后的一句话,或许能透露一点点玄机:
“而‘那个人’並沒有沉默,即使祂是沉默的,我的生活直至今天,也已经为祂发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