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过渡人—国父之父查理宋
1912年一月一日晚上十一时,在南京,举行中华民国的开国大典。胡汉民陪同孙中山先生,在欢呼和掌声中,走进会场。典礼简单而隆重,临时大总统孙文宣誓就任后,典礼完成。
他逕直穿过众人,走到第一排旁边,紧握着一位中年人的手,面对面站着,轻声问:“查理兄,请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全能全知的上帝。1894年。”
宋嘉澍 Charlie Soong
那被孙中山大总统称为“查理兄”的人,是宋嘉澍,字耀如(Charlie Soong, 1863-1918),英文名字查理。他蓄短须,穿整齐的西装,神采奕奕,脸上挂着两行淚珠;旁边是宋的妻子,还有他的女儿和三名儿子。
宋为什么说:“1894年?”
那是他与孙中山结识的一年,也是孙生命的转机,和中国革命的转机。那年,孙只二十八岁,正在想向李鸿章傅相上书,路经上海,和查理历史性的会晤。
1886年一月,宋嘉澍由美国回到中国,在美南监理会传道,总监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 1836-1907),屡次调派,然后要他往太仓去开荒,设立教会。太仓並沒有丰富的仓,卻有许多艰难。
1889年六月,查理和妻子桂珍,去上海参加岳父倪韫山牧师的葬礼,傍晚回家,门口见有一名不识面的青年人,在那里跪着等候。宋赶快扶他起来。那青年一口气报出自己的来历:“我叫陆皓东,原名中桂,广东香山县翠亨村人,因为生在同治七年八月十五日,所以父母给取了这个名字。光绪九年,在香港受洗入基督圣教。”
原来这名未满二十一岁的青年,是上海电报学堂的见习生。进到了屋子里,他取出教习牛尚周和海关官员溫秉忠的介绍信,二人是查理的连襟,娶了倪桂珍的两个姐妹。查理展开信来看。信是用英文写的,只一句话:“他就是你想找的那种人。”
陆又复跪下说:“我拜宋先生为师!”
宋告诉他,在教会,同是基督徒,不可跪拜;又说:“沒有什么可以跟我学的。”
陆说,要听宋先生讲道,並学“西学”,就是“独立,自由,光复中华。”这在当时,也就是造反,要冒拋头颅,洒热血,抄家灭族的危险。但陆皓东並不畏惧。陆並且向宋讲起他同村的好友孙文,字日新,因为粵语音相近,又叫逸仙(Sun Yat-sen, 1866-1925),在香港习西医,是个热中於光复中华的人物,立志要作“洪秀全第二”。从那天,宋一直关心孙的事,虽然还未见面,已经对孙向往,卻未曾许为同志。
不久,查理回到上海。不过,他发现服事林乐知,比服事耶稣基督更难得多。宋在监理会有不少中外朋友,卻无法跟林“圣人”相处。林在上海,於1875年,创立了万国公报,自任主笔;实际上是靠称为“执笔华士”的沈毓桂,蔡尔康等人;林自己的中文,只是略通皮毛。有个流行的笑话,说林乐知在街上走路,会走进死胡同里,因为他看不懂“此路不通”的牌子。当然这是笑话,但可见林乐知的中文程度有限。林虽然是美国宣教士,但同情满清,讨好政府,反对民主思想,称革命者为“乱党”。其他的美国传教士同工,指责林独裁,刻薄,並且把捐款放进自己口袋里。
宋忠於基督,勤奋工作,並参与各项教会事工,在上海基督教界很活跃。这也是忠於宗派的林乐知所不喜欢的。宋因为秉性耿直,与林格格不入。结婚生育后,生活更为艰苦,而工作常为宗派掣肘。宋就担任多所外商的买办,並自行创立了企业:华美印书馆,印刷廉价而品质高的圣经;继设面粉厂,並英美菸草公司等。几年间,已经卓然有成。
1892年七月,宋脫离监理会,创中国耶稣教自立教会。地址是在法租界的一幢小屋子。这教会比广东陈梦南的自立会,只晚了二十年,但在中国其他地区,还算是最早的。会友人数並不太多,可见愿意走十字架窄路的人不多。他的妻子桂珍和女儿蔼龄,则仍留在监理会;因为桂珍的父亲,一生是监理会多年的牧师,到底感情的牵系太重。宋也同意让他们自由选择所喜欢的教会。
其实,宋嘉澍同美南监理会的渊源,是极深的,至不得已离开,实在是他最痛心的事。
宋嘉澍生在海南岛的文昌,原名韩教准,乳名阿虎,父亲韩鸿翼,母亲韩王氏。在十二岁的那年,他生命的转机临到。那年,有一位从美国来的舅父,在波士顿经营丝茶庄。其实,他是婶婶的弟弟,因为沒有子嗣,愿意收阿虎为养子,好继承他的事业。经过鸿翼夫妇同意,1877年,阿虎历尽艰险,到了波士顿,正式成为宋的嗣子,改姓宋。
宋家店的生意鼎盛。阿虎感觉仿佛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养父为他找了一位好英文教师;那教师不仅教他课本,还带他参观新英格兰地区,为他讲解历史文化背景,使他对美国有了深厚的感情。二年后,阿虎的英文进步很多,已经能夠表达思想。养父对他很爱护;只是当阿虎提出他想进大学读书的时候,老人家大不以为然,全然不认为作生意有这样的需要。
阿虎失望了。不过,他不甘愿终老在丝茶行里。1878年冬的一天,阿虎忽然失蹤了。他知道不能在相熟的人家托足,就在波士顿洋人的地区东躲西藏。一个美国年轻姑娘看见了他,介绍给残废的祖父,退役的联邦海军军官查理.炯斯(Charlie Jones)。那位和善的基督徒老人,收容了这个小流浪者。炯斯极为景仰林肯总统,他家中仿佛是林肯博物馆,有各种的林肯纪念品和书籍。老人为这个聪明孩子的故事所感动,有意送他进哈佛大学;但阿虎不敢留在波士顿附近,怕被养父发觉。
炯斯和孙女商量,找到了他们的一个亲戚,是联邦海防巡逻舰“盖勒汀”(Albert Gallatin)的舰长,年三十九岁的加百列生(Capt. Eric Gabrielson),是一个品格良好难得的基督徒,同意让阿虎以查理.炯斯.宋(Charlie Jones Soong)的名字入伍;他对这个看来成熟,卻只十四岁的孩子,处处关顾,就像父亲一样。
两年的海上生涯,把查理锻鍊得更成熟。加百列生奉调往別的舰上服务。在北加洛林纳州的威尔明顿港(Wilmington),给查理安排了退役,带他到监理会,介绍给瑞考(Rev. Thomas Page Ricaud)牧师。
1880年十一月七日,瑞考牧师为查理宋施洗。
他在一所印刷厂找到工作。次年,瑞考牧师陪同他到达尔翰附近的圣三一学院(后来的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当时,只有二百学生,宋是唯一的华人。查理的监护人卡尔将军(Julian Carr),是学校的董事,后来杜克大学迁入现址,是卡尔捐献的。卡尔是一位企业家,经营纺织,面粉,和菸草等工业,工业城卡尔堡(Carrboro),即为他所有。卡尔培植查理,使他成为品德良好,风度翩翩的青年。查理称他为“卡尔父亲”,终身对卡尔感激不忘;卡尔也继续支持查理。只是因当时內战结束还只十多年,南北的创痛未复,查理对林肯的推崇,使许多南方人侧目,包括卡尔也不欣赏他的见解。不过,对各人意见的不同,还是予以尊重。
查理对英国文学修养很好,善於音乐,有讲演天才,在街头佈道。一年后毕业,查理继入田纳西州的樊得璧大学(Vanderbilt University)研读神学。1885年底,查理完成了神学学位。
1886年一月,查理宋到达上海。同年末,查理宋与倪桂珍结婚。
宋查理不是吃教的洋奴,在监理会的轭下,过不惯奴颜婢膝的生活。迫不得已,发展企业自给;虽然传同样的十字架道理,声音可以更为响亮一些。洋人认为他桀骜不驯,加以攻击,甚至毀谤。传至太平洋彼岸,使对查理支持最力,期望极高的卡尔夫妇,十分不安。幸而有一个亲戚在上海,托他就地查问;回信说:“查理是中国基督教史上的圣人。”这才使他们完全放下了心。宋的各样事业,得到卡尔的持续帮助。
1890年二月,因为在美国作过印刷,查理创立华美印书馆,首先以国产纸张印圣经,价廉而品质优美,得到普遍好评,声誉鹊起。圣经公会定印几十万本。美国的卡尔夫妇,对这名养子甚为自豪,汇来一大笔款表示支持。查理因为腳跟已经立稳,全部璧还。
以后,宋继续创办面粉厂,纺织厂,菸草公司,在事业上都得到卡尔夫妇的支持。
宋一生是忠贞的基督信徒,牧师;也爱国,坚信民主。他为人慷慨好义,参与许多慈善事业,颇有豪侠之风。所以颇容易同日本的“浪人”接近。有一次,他照平常的习惯,救助了一个人,那人竟然是上海青帮辈分最高,第二十世“礼”字辈的唯一传人刘福彪;同盟会青帮的关键人物陈其美(英士)是“大”字辈(蒋介石是陈以下的“通”字辈,第二十二世)。因此,宋虽然不是帮会中的人,青帮和洪帮的人,卻对查理都很尊敬,乐意听命,为他所用。经过查理宋,革命得到帮会很大的助力。
1894年三月,拖着辫子的孙逸仙,在陆皓东陪同下,与查理宋相晤面。二人一见投契。孙是要去晉见李鸿章,上万言书。宋则认为不从根本改革,中国难有希望。虽然如此,宋还是让孙去试;就托王韬为孙修饰文词,並托人说项,得李鸿章接见。结果徒劳无功。
其实,寄望於满清改革,而自己想作“洪秀全第二”,是爱国而不忠君。这显出孙中山实用和理想上的矛盾。但宋则是彻头彻尾的民主思想。
虽然是初相识,宋就向孙指出:不能有“洪秀全第二”,他认为连洪秀全第一也是中国的不幸;孙应该立志作华盛顿,林肯。
那时,孙虽然知道林肯,华盛顿的名字,对於他们的事蹟和思想,实在所知有限;因孙从小跟长兄孙眉,住在三文治群岛(后来才称夏威夷),並未踏上美国大陆;他的长兄不是读书人,跟知识分子也少有接触;到孙中山长成少年,进入中学,有归信基督教的倾向,孙眉即送他返中国。
因此,查理即把他的“逸仙弟”接到家里,介绍林肯“民治,民有,民享”的思想(林肯在“盖茨堡讲辞”中用语,见於一本旧圣经序言)。孙闻所未闻,虛心聆教,二人相见恨晚。孙“三民主义”的构想,就在这时开始孕育。
孙北上晉见李鸿章,时值忙於准备中日战爭,李对孙不甚重视。孙失意归来,決心创立兴中会。兴中会的章程,就是在查理的书房里起草的,在查理的华美印书馆印刷。以后的祕密书刊,邹容的“革命军”,以至各样宣传品,都是华美印书馆的出品。出身文汇报排字工的夏粹芳,创办商务印书馆,也得到查理宋的指导和帮助。中国民族工业家荣宗敬和荣德生兄弟,也踵门求教,在兴办面粉厂和纺织厂的开始,也得到过宋的指导和扶植。
那时,宋经营机器进口,获利很多,对孙逸仙倾囊相助,连生意抵押贷款,都给了他。查理看出孙逸仙有热诚,有雄心,而见识狭浅,是从事政治的缺点,虽不曾明说,还是慷慨出资,劝他到美国和欧洲遊学,以考察西洋的政治制度;同时联络各处的华侨,共同参加反清起义,连出国护照都为他设法预备。
后来惠州起义失败,孙逸仙等到了日本。日本报纸报导:“中国革命家孙文抵日。”孙才欣然採用“革命”二字为号召,取自易经革卦:“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这些转变,都是在1894年开始的。孙始终记念,知道是神全能的圣手安排一切。
查理宋把民主思想的种子,播在孙的心里。中国的革命,从北加洛林纳州(North Carolina)那里开始。
有人说:“查理宋对中国人来说,太过西化;对西方人来说,太过中国化。”
其实,该说:他走在西方和东方的前头。他是基督徒,他爱国,爱真理和民主理想,持守基督教道德原则;只是他所生活的世界,沒有理想,沒有原则,也不注重真理和政治道德。
在那个时代,中国连“离婚”都几乎沒听过,只有休妻;同时,权贵人物,弄个三妻四妾,並不算错误,反以为光荣;称“匹夫匹妇”是轻贱的话,因为只有匹配的一夫一妻。而在西方,则以离婚或多妻是罪恶。查理把长女蔼龄,给孙作女祕书,后来知道他们有结婚的倾向;他斥责女儿说:“岂有此理!孙叔叔有妻有子,我们是基督徒,哪能作这种事!”一时差不多同孙濒於決裂。蔼龄后来嫁了丧偶的孔祥熙。
不过,宋到底还是器重孙的。为了革命和国家,在孙中山先生返国就任大总统之前,诸事纷乱,查理荐举次女庆龄暂为孙的祕书。后来袁世凯当政,1914年,孙出走日本,查理宋一家相随共患难。
那时,孙中山改组国民党为中华革命党,要党员立誓约,盖指模,宣誓对孙个人效忠。黃兴拒绝。孙声誉受损失,党员离心。宋也不同意;但一方面给孙劝谏和鼓励,一方面居中调和。
1915年,在宋家返回上海后不久,庆龄即离家私奔,於十月二十六日,在东京由日本律师和田瑞作证,同孙中山结婚,沒有宗教婚礼。宋庆龄(Rosamond Soong Ching Ling, 1892-1981)二十二岁,孙文比她大二十六岁。孙並沒与妻子卢秀明离婚;卢还生有一个儿子孙科,並二名女儿。
有许多人以为宋是呂不韦型的权术人物,把女儿送给孙作侧室;其实他从沒有为革命得什么,还为革命倾家捐输鉅万,几次濒临破产的地步,卻未得名,也非图利。这是基督徒的奉献精神。他去世了,他的后人以为那是投资,要捞回多倍的厚利,以至为家族盛名之累,是他管不来的。
不过,查理的理想太高,他以为“民主”能夠解決一切的问题。他坚信民主,卻沒有对民主清楚的定义,沒深入的观察,美国的民主,是建立在基督教的精神和文化上。华盛顿早就说过,美国的制度是基於基督教的信仰,如果沒有宗教,就不足以有效的统治。今天的美国,已经成为沒有宗教信仰的国家,所以投票制度,並不能产生理想的效果。
正如宋的父业是过渡的,他成为中国民主的过渡人。不过,中国卻似乎仍在茫茫的旷野里。1915年以后,宋的情绪很坏。有人以为他是不满庆龄与孙逸仙的结合。其实,国家局势混乱,革命前途黯淡,孙逸仙失去总统位,而侷处广东一隅,转为小军阀,怎能使他爱国忧国的心得到安慰?他抑郁寡欢,心只在天上。
1918年五月四日,查理宋嘉澍安然逝世,得年只五十五岁。死因是缠绵多年的胃病。外间的谣传,说他死於神秘的慢性中毒。神秘的雾,长久的笼罩着他的一生,仍然沒有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