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走廊 ✐2006-10-01


秋天.落叶

吟萤

 

  秋,终於来了,它沒有绚烂的春花的仪仗,也沒有显赫的夏荫的华盖,它只靜靜地,悄悄地,带着几片朴实的落叶来了。
  秋,洗尽了浓妆艳抹的春的铅华,撤去了蝉声满天的夏的绿幕,它以平实稳健的步子踏进了人生。它给人间带来了成熟的美。一穗穗金黃色的籽粒,一颗颗饱满丰腴的果实,与饱经孕育,磨练得坚強硕健的人生,都在这丰收的秋的画廊里展出了最美的作品。
  人们可以跳着华尔滋的舞步去看春花,带着激昂奋扬的情绪去听夏日的雷雨,但卻要平心靜气,凝神专志地来欣赏秋天。秋,不仅能由宇宙的表面去欣赏她,还要自宇宙的心灵去体认它。一个轻佻的小姑娘便可以舞醉春风,一个憨鲁的莽夫就能夠啸傲夏日;唯有一个诗人,一位哲士,才能认识秋天。当然,那也不是完全的认识。造物主在创四季的时候,似乎特別赋予秋天以恢宏的气度,深沉的心机与稳健而充实的生命。
  实在说,幼年时,我是不大了解秋天的。秋天到了,只是想到后园去打又酸又甜又脆的枣子吃,庭中又将充满了各色各样的菊花,而最使我感到兴味的是可以捉促织,斗蟋蟀了。但渐渐随着年事的增长,与人生经验的增加,对秋也有了新的感触,有了更深的认识,而捉促织,斗蟋蟀的情趣也逐渐消逝。我能在故居的庭园中,一个人孤独地坐上半日,听听虫声,在西风中涵詠李后主的词,咀嚼欧阳修的赋,觉得別有一种萧索的诗趣。
  我不能忘记的一个秋天,是父亲在家中赋闲的日子,他在荒芜的庭园里种满了菊花:有种在畦里的,有栽在盆里的。一整个秋天里我都帮做花佣:除虫,施肥,剪叶,分枝,浇水,扶植,这些工作我都充满了兴趣地去做。那年的秋天,我家中真是满园秋色,菊花的清香充满了庭园和屋子,有不少人士慕名来访。父亲常常手中捏着一本诗集坐在园中品茗赏花,他这习惯感染了我,由那时起,我开始爱秋天,也开始爱陶渊明的诗与李后主的词。
  我的个性是沉默寡言的,秋也是,这一点我们是知音。我能与秋对坐在树林中呆上整天,谁也不说一句话,但我们的心灵相互默契,我愈与秋默然相对,我们彼此了解得也愈多,体验得愈深,甚至可以在景物之外,另体会到一种悲涼永恆的美。
  秋,是一个成熟的季节,人到了秋天便会觉得稳健得多了。不再那么轻佻,那么肤浅,一切由绚烂归於平淡。当人们踏在秋草上,手挠着凝霜的枝叶,心灵虽然不一定接触到肃杀,但最少会感到生命的庄严肃穆。会由辽阔的宇宙中感到生命的真实。春的变化,夏的成长,到秋天一切都定型了,包括人的情感与思想在內,秋所收获的不仅是田园中的果实,它也收获人们看不见的生命的果实。
  我曾经多次步入秋日的林间,徘徊不忍离去,因为秋天的树林有一种笃实的美。它不似春天嫩芽的勃发,也不似夏日枝叶的茂密;秋天的树林是恬靜的,淡泊的。树叶有的变成黃色,有的变成红色,有的变成褐色,有的仍然坚持着苍郁的绿色,这些色彩都是经过了长期淬炼,经过风吹日晒,霜侵露滴后所呈现的生命的本色,在这收获的秋天里献出了它们全部生命的色彩。
  在秋的树林中漫步,最宜作深思。地上铺了一层多彩的树叶,踏上去簌簌作响,奏出它们生命的最后的音乐。曾有一段时期我颇对落叶发生哀思,因而兴起“悲秋”的感触,这也许是受了诗人的影响,中了李后主的毒吧!当我经历过一段人生的旅程,对生命有过较为深刻的探求后,我已从“悲秋”的窠臼里跳出来;那一种诗意的悲戚是美的,但落叶卻並不可悲。相反的,当我看过一片叶子由树上落下,那么飘逸潇洒,不禁为之神往:它像一只音符掙脫了琴键,如一串诗句掙脫了毫端。树叶们经过了长久的春夏的哺乳,如今已发育健全掙扎着离开了树干,正如一只只乳燕学会了飞翔,即刻鼓着它们的翅膀,欢呼着投入碧落,从此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一片片树叶如一只只小船,荡在秋风中,浮在秋云上,最后落在秋水里,逐波流去。但大部分仍然落在地上,返回了泥土。它们本来是出於泥土的,仍归於泥土,是多么自然,也多么庄严。

  林间的小路上,积满了一堆堆的落叶,金黃的,赭红的,深褐的,黛绿的,如一沓沓的诗稿,每一片落叶是一句绝妙的好诗,有的是李白的,杜甫的,但丁的,雪莱的,泰戈尔的…这一堆堆的落叶,是整个秋的诗篇中的断句;那片由宮牆下流出的题了诗的红叶,在这雄浑的大自然的作品中,反倒显得庸俗不堪了。秋,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这满坑满谷,满山遍野的诗思,诗句,等待着人们去刈割,这充塞宇宙的诗情画意,俯拾即是,但多少人肯向大自然的秋天中撷取美,收割美呢?
  秋天的树林中有一种苍涼的美。大自然的树叶脫去后,枝干如释重负地向着高邈的天空舒展。经过了长期的负荷,许多枝椏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摘下了满头珠翠,可以完全松弛下来,伸一个懒腰,赏一赏风露。脫下了臃肿的外衣,让秋阳照一照它们坚韧的风骨,让画家们有机会写出秋林的风貌和神韻,使这一条条瘦铁似的骨骼,像雕塑一样的展示在秋的风景画廊里,让秋的美震颤人们的心灵,即使米勒与倪云林也会惊叹於秋的美而投掷了画笔。
  秋虫,是这秋的诗篇的标点符号,它能将这首长诗适当地断句,吱,吱,吱的细声如逗点;不绝如缕的纺织娘的低唱,如一串很美的刪节号;而每隔了一段时间后,一声清越如金石,短促如急弦的高鸣,是秋的句号。飒飒的风声,沙沙的叶语,悠悠的白云,高湛的蓝天,酡醉的红叶,凝露的雏菊,傲霜的松枝,飘香的丹桂,以及吟诗的骚人,与垂钓的渔父,在这些秋的标点符号之间,写成了绝美的散文与诗篇。而这位作者,就是秋的创造者,宇宙大自然的工程师。
  呵!秋天,当我对秋的了解愈深时,愈觉得秋是深不可测了。如今早已失去了斗蟋蟀的兴致,更吃不到故居后园的枣子,也闻不到庭园中的桂香,当我再踏进秋的树林,心中只感到一种萧瑟落拓的情怀。当我一路踏在树叶上,听它发出的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惊心动魄的巨响,使我的灵魂都颤动,我会木然地呆立在那里,也变成了一株秋木。但我仍然羨慕一片落叶,它那么无掛无碍,轻灵飘逸,饮醉了生命的醇醪,不再固执於一枝一树;飘泊在秋风中,参天地之造化,襟抱宇宙之心灵,最后化作泥土,回归自然,与宇宙成为一体。
  我低头拾起了一片落叶,捧在手中审视。它的纹理那么美,脈络那么细致,现在脈管中已经不再流着树的汁液,因为它不再需要成长,它已经固定了最美的造型,像米开朗琪罗手中的浮雕。叶面上显出了黃,赭,红,绿等颜色,由长短不同的光波,映出了它的多彩的生命。叶梗的末端是一片“离层”,因为有了这片“离层”,它能毫不留恋地由寄居了两个漫长季节的枝子飘落,离去时不带走一丝愁怅,那么安祥地,愉悅地,离开了它的母体,进入了一个生命的崭新境界。
  我的确羨慕这一片落叶。人,就是长不出这片“离层”,当人们要离开尘世,进入永恆的时候,总是恋恋不舍的,拖泥带水的,鼻涕眼淚的搞不清楚。难道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是擅长制造悲剧的气氛吗?我再凝视着这片落叶,觉得它不但可爱,而且可敬了。
  呵!秋天,呵!落叶。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殷颖:秋之悸。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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