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忆数则
纸窗映雪
我的寒冬记忆,多半在中国大陆北方;山东,是我度过童年之地。仍记得北风怒号数日,彤云厚厚地,天空像铺满了臃肿的绵絮,重得像要压下来,压得很低很低,几乎伸手即搆得着。家里老人便说:“看样子,要下雪了”。下雪,倒是冬天的大事一件;雪落下了,才能算是个冬天。冬天,岂能沒雪!乡下老农更十分盼望着这一天。只要厚厚白雪铺上麦田,好像盖上一床白絮被子,才能保证明年丰收。瑞雪兆丰年嘛!
盼着盼着,清晨由溫暖的被窝里探出头来往外一瞧,嘿!纸窗的窗櫺外面,堆积了一片耀眼的白。忙不迭地爬起身来,打开那块纸窗当中镶嵌的玻璃,向外一望,呵!窗外已堆满了皑皑白雪。玻璃窗上,绘满了奇奇怪怪的冰花图案,是人睡在炕上呼出的热气所绘成。我连忙撩被起身,披上棉袍冲出门去。不得了!漫天匝地都是白雪,厚厚地,一夜之间,老天竟为大地裹上了一层晶莹的银妆。白亮白亮的雪花闪着,让人几乎睜不开眼,大地全被冬雪佔领,心中感觉真是痛快!长长地呼出一口大气,呆呆地站立不动;雪花能将人的思绪染白,也能将心灵漂白了。雪天,让人猛然回到那真正宁靜,淡远的境界。
围炉团坐
最让人感到溫馨甜蜜的时刻,就属北方的冬天。一家人围坐在炕头上,中间是一个烧得红红的炭火盆,在红通通炭火下的炭灰里,可以埋进些栗子,地瓜,白果,甚至山楂,都是非常可口的冬日休閒食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斗叶子(一种消磨时间的纸牌),閒话家常。孩子们挤在大人中间,忙着由炭火中扒出一些零嘴来吃。对妈妈经不感兴趣,便赖着,逼着奶奶,姑姑,婶婶说几个笑话来听。老祖母那些老得沒了牙的“笑话”,刚刚开了头,孩子们便能接着继续说完它。已经讲过无数遍的老“笑话”,虽千篇一律,但由老祖母瘪瘪的口中再度复述时,仍有无限溫暖慈祥的天伦情趣。孙辈们总是配合着哈哈大笑,似乎百听不厌。姑婶们一面做针线活,一面在这些耳朵都听出老茧的“笑话”中,加点油,添点醋,也能引爆串串笑声。这种情趣,只在一年尽头的冬日,才有如此享受。
冻笔冰砚
喜欢舞笔弄墨的人,一年中应以春秋佳日最为舒爽:展卷挥毫,不亦快哉!夏日最不适宜:挥汗如雨,纸未展已经汗滴湿,如何下笔!冬日展纸运笔,卻別有情趣。在哈气成冰的北方,冬天毛笔冻成冰条,砚中滴点水也立即结冰,这样怎能展纸下笔?所以,冬天挥笔作书,有些必要条件:首先,书屋中必备暖炉。那可是富有人家才有的配备,一般人並无此项设施,卻仍能穷湊出一种笔墨冬趣。
冬日书写,多半不能在书案上,因站在地上写,手腳都会冻僵。盘腿坐在暖炕上,双足可以圈在棉被里。炕上必须有一个铜制的炭火暖炉,它的上方有一布满小孔的铜盖,可将砚台放在铜炉盖上,等炉火将砚台烘热了,砚中的墨汁便会冒出墨香氤氳。炉火旁还要摆上一张炕桌,炕桌为一长方形矮桌,平时冬天家人用为餐桌,全家人都盘腿围坐桌边就食。也可在这张炕桌上面展开纸张,执笔写字;一面品味着墨香,一面运笔,十分惬意,比春秋佳日立於书桌前挥毫,另有一番墨趣。
一年中冬天最短
在一年之中,夏日最长,冬日最短。当一家人围炉团坐时,说着说着一抬眼,窗纸已灰暗一片,须赶忙去预备晚饭;饭碗还未端起时,又该掌灯了。等全家都上了炕,钻进了被窝,便伸手不见五指了。冬天,真短。
躺在被窝里,如一时睡不着,或午夜醒来,此际思路最清明,创作力也最旺。灵感,多半在此时涌现,此际更顾不得冷得直打哆嗦,立刻翻身爬起,掌灯执笔,否则灵感便将飞逝,一去不返。冬夜提笔,奇文突现,亦人生平一大快事。古人讲究勤“三上”(即路上,厕上与枕上的功夫),其中应以枕上最多。
对於一个作者或诗人来说,最短的冬天,收获反而最丰;这也算是老天的一份厚赐吧。
预备过年的心情
隆冬,在铺天盖地的积雪中一天天度过。时序一进入腊月,人人心情泛起強烈的期待,向往,阴历新年正逐渐接近了。过新年,是全年中最后一个甜蜜的梦。人人有意无意地准备着:家家地上堆满白菜。山东的“胶白”(即胶州大白菜),每颗约二,三十斤重,一个壮汉站上去都压不坏。一捆捆的大蔥(掖县特产),蔥白长可盈尺,直径二,三吋之间。大缸里则装满了冻豆腐,菜包,肉包,及各式年菜。随着腊月的进程,各种年货不断增添。接着蒸年糕,蒸大馒头,以及各种花式的卡子(以木制的凹式模型,所填充出来的种种不同样式面点),这些面食不断地制作,要预备吃到正月底。全家老小都在火盆周围挽起袖子,一起围坐在炕上做面食。全家人整天忙着,灶下的柴火自然不停地烧着,灶屋与臥室都充盈着水蒸气。大伙儿越忙越精神,全朝着一个总目标:“新年快到了!”喜孜孜,乐悠悠地,心头洋溢着暖意,无比快乐又兴奋。如此,要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新年即将被盼到了。大家可好好的吃顿饺子,年菜,是预先的犒赏,然后再全力以赴,迈向一年中最重要的大节日─农历新年。
在北方故乡,农历新年为最重要,最盛大的节日。人们累积,储存了一整年的盼望,自然卯足劲来欢庆这新年佳节。心情,是既期待又紧繃的超级开心;那欢乐气氛,才是一年中最值得回忆的。
过年吃饺子
北方人,都爱吃饺子。鲁西人吃的饺子,称为扁食。饺子的外皮大致相同,內馅卻各異:有钱人家饺子馅里有韭黃,香菇,海参,虾米及豬肉等珍品。一般人家的饺子则多仅豬肉,白菜或韭菜等。最穷的人家,甚至吃不起饺子。一年熬到最后,如还过得去,大年夜起码得吃一顿饺子,才算过了年。但许多乡下贫农,想在大年三十吃上一顿饺子,也非易事。我邻县高密的大作家莫言曾坦言:“我当年梦想如有一天能三顿都吃饺子,该多好,多幸福啊。”他出身高密穷乡,要吃顿饺子可不容易;“不幸”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不差钱了,不知他还想三餐吃饺子?大可餐餐吃饺子,恐怕他已不想吃了!人,总在往日奢望的一些东西,到张口可食,伸手可得时,卻又毫无胃口,不感兴趣了。这,也是人生中另一种“失落”与“悲哀”吧。
饺子,毕竟仍是北方主要美食之一。曾听一位北平作家说过(似乎是老盖仙夏元瑜或文学大家梁实秋):“最好吃莫如饺子,最舒服莫如倒着(即躺臥)”。我们这些平常人到了年尾,谁不想好好地吃顿饺子,管它什么馅儿,大年夜绝对少不了就是要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