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话青岛
青岛是本屆奧运的水上竞技所在,往日一个默默寡闻於世界的港口行将驰名远近,成为奧运历史上的一部分。
在1898年以前,它只有几座渔村,地图上可能沒有青岛这个名字。“青岛”两字是取名该港口之南,通称“前海”中有一个约长900宽300英尺那么大的一个常年绿草如茵的小岛,后来德国将一座灯塔建於其上,附近居民喊它做“小青岛”於是该市得此名称。
1900年德租胶州湾,译名Kiautschou见於当年德国发行的邮票,並将港口部分取名青岛,写作Tsintau於中国收回后改写Tsingtao即今日的Qingdao。
德国強租胶州湾的原因和借口是由於1898年德籍天主教神父在山东最西南部內地的曹州府惨遭杀害,那时为义和团之乱的初期,因此德国海军前来兴师问罪,在青岛登陆,至终与清廷成立了合约。
德国“租借”青岛时期的邮票。初期用德国邮票来加印China(左方两图), 后来始有“胶州湾”票,上书KIAUTSCHOU(右方两图) |
期前,山东对外开放的海港只有登州与其辖地煙台,登州滩浅,而煙台三面环山,附近多为山地,四十年来未有異常的进步,山东省在青岛开放以后,经济上对外才有了发展。
德租胶州湾,包括建筑铁路通向內地,以及开发沿线矿山的权利,久为日本所觊觎,它逐於第一次欧战起(1914年)以加盟初为七个国家组成,卒为二十四个国家(1917年)成立的协约国(Allies)为名,对德国宣战。
日本为避开德国在青岛港口之东边汇泉砲台猛烈的炮火,卒在市北二十英里外的崂山湾登陆,其另一支登陆部队自辽东半岛出发,在龙口登陆,迅即将胶济铁路在潍县和坊子地区(今日的潍坊市)加以切断。在兵力悬殊状況下,德国不得不宣告休战。
青岛建於五座小山之间,诸山因建设而得名:观象山,信号山,储水山,另有伏龙山,其他一座不详,因青岛仅为我第二故乡。我在二十一岁才开始工作於青岛,前后居住青岛约十二年,即战前两年,敌伪时期八年,胜利后两年半,自1948年以后,我曾到过亚,非,欧,北美各地许多城市,我认为除它的夜景远不及香港和溫哥华以外,但树木之多,地势起伏之美,气候之溫和等皆足堪列前茅。唯夏季有时潮湿过甚,为唯一缺点。
德国对青岛的建设认真从事,市內的上下水道的敷设除了无远弗屆以外,所有的公私建筑全部德式,石造,坚固異常,且令每一座的形式各不相同,美化了整个市区,卒使这些建筑物保存完好,直到今日。
还倖存於今日最具德国建筑特色的楼房 |
第一次欧战告终(1918年),九国公约在华府成立,中国向日本索回青岛及胶济铁路。经多年交涉在日本佔到许多便宜之后,才於1923年始行交还,时间按中国的记法是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上午十二时。那些便宜就当时民间所知为:许多德国的建筑佔用权,土地的保留权,码头(共四列)仓库的使用权,对日殖民区的特殊保护…其最显明的一件是享誉中外的青岛啤酒公司成为日本的战利品,直到第二次大战告终始由中国政府收回。
日本的各大商行如三井,三菱,江商,又一,丸红,东棉等在海外的分行以青岛的规模最大,银行素有正金银行,工业方面有九间纺织厂,中国人仅设有一间规模较小的华新纱厂。日本收买了英牌照桥石牌(Bridgestone)的橡胶厂,在青岛也有分厂一间。此外有一间面粉公司,一间华北最大的缫丝厂,叫做铃木丝厂,它收买着铁路沿线中国民间生产的桑蚕茧。中国北方的产棉区起至陕西,河南北部,河北的南部与胶济铁路的沿线,此后,日本不必将棉花运到日本去加工,再将成品运到中国来,九大纺织厂也将半成品运到日本去加工,供应南洋各地的市场。日商将消费品运到中国,中国所供应日本的煤,盐,土产等其量与吨位在华北方面应佔第一位。
青岛交还后,留下的德国商行也有几间,他们多半是从事五金出品及原料的进口,包括北方军阀內战时期的军火。其出口至北欧各国的货物以土产为主,例如花生和花生油,草緶等,后者是制男女草帽,手袋及家庭装饰的原料,半加工品如肠衣(今日已改用塑料),同时他们也是北欧,中国航行间货船的代理商。德国的狮马牌肥田粉和大德染料厂的化学品及染料,在青岛甚至华北各地佔一重要地位。所谓大德染料厂那是希特拉当政后将八大间化学厂统一管理以后一个部门的名称。
在肥料和染料这行业上英国並不示弱,青岛有卜內门公司(Brunner Mond & Co),那是大英化学厂在中国的总代理。其他英商如太古(Swire)是轮船商及兼做代理业,保险,进出口。银行有汇丰(HSBC)和麦加利(Chartered Bank,香港称渣打)。其他英商如仁德与茂记除了代理保险营进出口外,也代理美国各厂的客货汽车。
当年在青岛的美国银行缺如,美商也不多,知名的是大来洋行,经营美国各种木材的输入,其中最重要的是樑木和地板用料,红松或白松。还有一知名的是中美冷藏库,除了从事冷藏事业以外,主人和中国商人合作将蛋制品销往美国。蛋黃与蛋白是分別加工的:蛋黃是自三层楼高上空在半真空式的极干燥空气下喷出,落下后成为粉状,蛋白则用溫火烤成片状。另有一间中国人自办的茂昌公司分自上海,专事鸡蛋加工及出口,英美煙草公司在青岛也有设有一间分厂。
中国的石油产品市场为三大公司所供应:美国的美孚,英国的亚细亚与后来的德士古(Texaco),总公司在德州(Texas)。
在华北各地的市场上,美孚的汽油佔优势,亚细亚的火油销量(燃炉及点灯用)最大,德士古的滑润油(俗称机油)包括民间使用生发油的原料,建筑用的油毡纸,蜡烛用料等都比较物美价廉,最大的客戶是胶济铁路,其供应的车轴油价廉不说,抗雨淋日晒力最強,年年得标。去铁路局材料课是我的差使,这应是后话。
以上是1936年我初来青岛进入德士古公司初期,在青岛洋商的大致情況。诚以手边缺乏旧资料可参,遗下的与错误还待纠正。
我工作於德士古公司约半年后,被调至销货部,除了一次奉派到江苏北部的陈家港调查代理失火事件,及到连云港去监视自波斯湾启运供应陇海线各站政府仓库交货的桶装汽油的水陆联运工作,最后两次出差外,全部时间在本市业务及推销工作上,直到1937年七七事变。
山东巡抚孙宝琦(1867-1931)
话今说回,德治青岛,经山东巡抚孙宝琦(1867-1931)的要求,双方合作,创设了山东特別高等学堂,旨在造就工矿,铁路人才,中国人习称它为黑兰大学,可惜於1914年日攻青岛之后即停办,据传校龄为六,七年。中国於1923年收回青岛后,胶澳督办高恩洪促成青岛大学的建立。它於山东督办张宗昌倒台后停办。北伐完成(1928)后山东大学在青岛成立,后因东北事变(1931)后,学生於1932年前往南京请愿,激怒了蒋介石,遂被勒令停办。同时,青岛已成立了海军学校。山大於胜利后重在青岛复校。
海军学校之设应属巧合。1930年代,前期任职东北海军司令的沈鸿烈被委为青岛市长,他将前哈尔滨的商船学校及葫芦岛的航警学校失学的学生在青岛安置,成立了海军学校。
青岛的教育異常发达,除各区都有公立小学外,市男中,女中各一座,胶济铁路也设有中,小学,取名扶轮,私立有读德文的礼贤,毕业生升学上海同济大学,甚至德国。基督教会设小学尚德,男中崇德,女中文德,升学者多趋齐鲁大学。天主教设有明德,中小学及圣功女中,后者英语程度最好的毕业生有前赴美国者。市內也有日本小学及中学,另有日本商业学校一间,有读日语的中国学生在內就读。
青岛市內有日本人的商业区,置身其中如同到了大阪的郊外某小镇:喫茶,渍物(酱园),书店,日用品,乐器店,料理等。日本人的住宅大多筑有围牆,园內植松树,门前有石灯…青岛有日本本国以外最大规模的寺院,自称为青岛神社,青岛居民以日本大庙称之。它应为东京规模最大的东本愿寺的分寺,但它被疑为是佛寺与日式靖国神社的合併性质和建筑。其规模和场地之大可於战后国共在山东各地火拼下各县流亡学生为数三千以上的临时收容及建校之所而见之!
青岛日侨的数目中国官方沒有统计,据说在两万人以上,他们有居留民团的组织及会所,存有枪枝及成立自卫团。中国当局不能过问。
七七事变,青岛的日侨自动撤退,两个月后,战爭逼近济南,青岛市府及附近驻军向鲁南撤退。中国政府遂将九大纱厂予以破坏。1937年底前,日本军在青岛於无抵抗下登陆,重建纺织厂及其他被破坏的工业。
我们同学三人合组染织公司,厂设东镇沾化路,逐步发展:梭织,针织,缝纫,纺粗纱。厂长是北大化学系毕业生。原料(人造丝,人造毛,棉花,羊毛原料或纱线)全在日本当局控制下,不得不与日商,特別是三井和三菱做交易。我负责业务,七年之间,拒学日语,有事我逕找课长用英语交谈,其下八至十人。英,美等国交战下,他们未以英语交谈为忤,我们之间公事公办,绝无送礼,请客情事。这点是中国人所无的长处。
在日本佔领期间,我们明确见到,在上海及其附近的大工厂纷纷西迁的环境下,那个七至八年期间,青岛的生产力应属中国全国之首。除了日本和英美各大厂以外,中国人有纺纱厂一间,染织加上针织不下三十间。中国石公司,将山东各县所採集的石料加工,最高级的石是花岗石,南京的中山陵取材於此。华北酒精厂为华北仅有的一间,取甜薯(地瓜)干为原料。各种五金厂有数十间,包括各种针和钉的制造。自行车(即腳踏车)胎及所有的零件,大件如柴油机与锅炉。青岛出品的火柴桿一直供应着上海及华中,南的火柴制造厂。原料是极有韧力的柳木。取玉米(苞米)为原料制食用及工业用淀粉的工厂也有数间,其副产品为饲料。青岛一向供应着上海化妆品及纺织染印业用的滑石粉,和华中南各地印刷,纺织,木器,火柴各业所需的牛皮胶及牛骨胶。骨胶工业的副产品是制肥皂的牛油,废品是肥田料。
日本国內的重工业与发电部分需要须仰赖青岛的煤炭供应,它的来源是坊子煤矿。日本的化学工业和食品,精盐工业等必须青岛在沿海所产的海盐。青岛输出日本的干货有粉丝,大蒜等,冻品为肉类,牛肉为主。
二次大战胜利后,內战转遽,铁路中断,我们的染织厂呈半停工状态。美军即将登陆,协助受降工作,市政府留用青岛啤酒厂日籍技术员,以便供应市场。市府有王姓参议,奉令着我负责市內各饭店酒的配售及瓶子收回工作,等候六个月,经济部人员始行接收。我又被邀铁路接收业务课,工作一年半又重返工商界,於1948年调职台北。我们的经理,攜部分资金“流亡”台湾,厂长参加了经济部在橡胶厂工作。
1950年,我正工作於香港,厂方主持乏人,职员五人联名着我速返青岛,签署公私合营的契约。幸我不肯及时返回,否则不倒於“三反五反”必死於文革,料想,今日该厂在机器老旧之下早已不存了。
海滨的水族馆,可能在当年是中国独一无二的。青岛海水浴场有多处,其滩坡度不大,沙色微黃而深,海不兴波,沒有螫人的水母或鲨鱼。地处汇泉的跑马场,体育场和中山公园,依山傍海,规模虽非最大,其洁淨与风景之美,皆为中国之冠,是市民的夸耀,遊人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