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上海楼餐馆
在都板街(Grant Avenue)的上海楼(Shanghai Low)是我在旧金山(San Francisco)第一间踏进的餐馆,在我刚满十五岁那年,移民到美国,甫下飞机,办妥入境手续,父亲便带我到上海楼吃午餐。那枣红色的地毡,雕花的樑柱,用红木和云石制成的台椅,穿了民初服饰的侍者,都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是父亲有意的安排罢。虽远漂重洋,故国宛然在目,使环境的转換来得不太突然,於是上海楼在我的心底下系了不可解的情意结。
父亲去世后,每月总有一次到上海楼用膳,都是和母亲去的,我们喜欢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临望着圣玛利公园(St. Mary's Square)的景色。一列高直婆娑的树,孙中山铜像的背后就在枝叶掩映中,有悠閒的老人坐在椅上阅报或憩息,有白鸽群在地面上嬉戏,有孩子们在草坪上捉迷藏,多么宁谧的景象,和正门外都板街热哄哄的闹市对比,简直是世外和人间相照。
最难忘的是馆內天花板吊满了不同款式和形状的宮灯,二楼到三楼的大楼梯的顶端站着几位穿粵剧戏服的人像,似乎包括了关羽,周仓。掛了一幅庞大的杭州西湖全景,旁边是两首七言绝句。一首是:
饮罢归来月满窗,梦魂万里绕申江,
慰情尚有丹青在,写出湖山认故邦。
作者不署名。“申江”二字微露端倪,这作者是上海人,从褪了色的诗画猜测诗成的年份,一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要知道当时交通颇不方便,从美国回唐山要乘轮船的。海外华侨的生活很艰苦,忙於觅食和养重洋万里外的家,那有余裕的金钱和时间重返故国,这首诗显露出作者內心的煎熬,思家情怀,跃然纸上了。
可惜我沒有把另一首诗记下来,是用“蒪鲈之思”的典故的。西晉八王之乱时(西历290-311),司马氏自相残杀,局势河泱鱼烂。有一位文学家张翰,籍贯松江,即现在上海市一部分,在齐王司马冏幕僚下任职,见天下大乱,因秋风起,忆及吳中菰菜,蒪羹,鲈鱼脍等美味,遂叹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毅然辞官回乡。所以作者因餐馆名号是上海,用此上海人的故事,寄寓而怀念自己远在上海的家。此情此景,是何等贴切啊!
另一位生逢八王之乱上海籍(华亭)文学家下场就惨了。陆机(261-303)祖父陆逊,父亲陆抗是三国时东吳名将。吳亡后,他和两位弟弟陆云,陆耽到洛阳谋差事,宦海浮沉,竟沦为赵王司马伦门下作文书。陆机文名远播,唐太宗李世民评他的文学成就是:
高词回映,如朗月之悬光;疊意同舒,若重巖之积秀。
千条析理,则电圻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
陆机
司马伦篡位后被诛,司马冏怀疑九锡文和禅诏是陆机的手笔,就定了他的死刑。成都王司马颖代他申理说情,方減为徒刑。后遇赦被放,当时中州多故,他的两好友顾荣,戴渊劝他不如趁此回乡罢。陆机感激司马颖全济之恩,決定留下来替他服务以作报答。长沙王司马乂兵起,颖竟违众提拔陆机作统帅,当时北土宿将因妒忌不和他合作。他在河桥七里涧打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沒。司马颖听了谗言,说机有通敌之心,勃然大怒,下令在军中处斩。陆机闻讯,卸戎装,換上白袍,遗牋给司马颖,情词凄惋,临刑叹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想到故乡上海鹤鸣之声,不能再听得到了。但已太迟了,两位弟弟也受到株连,一同遇害。
上海楼亦是我款宴友人的场所。孙甄陶先生是我的父执辈,因为我初中三读了一个月便移民来美,中文根基很弱,所以在工余时钻研古籍,遇到疑难处便请教於他,他总倾怀以授。我告诉他上海楼有两首好诗,请他吃晚饭后欣赏,他读过后也认为然,並说“故乡”一词比“故邦”好,但作者为韻腳,被逼用了“邦”字,顺便解说旧诗平仄,韻的规律,並要我试撰一首给他看,我自忖沒有作诗的天分。但长者有命不敢辞,於是搜索枯肠,仿效毛宗岗詠三国人物的手法,写下我生平唯一的诗,是七言绝句一首,题目是“詠陆机”:
且将余命付新知,羁旅飘零帅虎师。
河桥兵败临刑日,犹叹华亭鹤唳时。
呈给孙先生,他阅时点头微笑,並说出很客气的鼓励的话:“不错,不错。初试啼声,有如此成绩,已是很难得了,平仄和韻腳也沒有出错。在词藻修饰方面多用点功夫,找不同的题材,放胆写下去,定有进步的。”言犹在耳,屈指一算,倏忽已过了三十年。只是我以后再不敢作诗,宁可在历史科写些文章,有负孙伯的期望。
Fox Theatre
三十年来物換星移,上海楼餐馆,也像市內名胜如狐狸大戏院(Fox Theatre),巴黎城百货公司(City of Paris Department Store),和海滨遊乐场(Play Land),受着时间潮流的冲击,在旧金山地图上消失了,旧址已改为道教的青松观和莲香素菜馆。一日从市中心漫步回华埠,遇上了狂风暴雨,走上了莲香素菜馆稍避,顺便吃午餐。室內佈置,大異於当年的上海楼,那些雕樑画栋,古意盎然,早已荡然无存。唯独后窗外圣马利公园的景物,依稀彷彿昔年。“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一幕幕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父母亲,孙伯墓木已拱多年,而自己呢?虽不能说饱经忧患但面上也满盖了尘世风霜,头发稀疏,两鬓斑白了,正是风月依然,人物安在,心底下不胜唏噓惆怅。
也许上海楼不是我回忆中那么美好,我真正惋惜的,不是它的消失,而是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墨绿年华,我不期然记起了孙伯诗中的两句:“银灯随水逝,金缕与时消。”青年,中年,老年都是人生的过程,每一期间都有他的高潮和低落处,只愿时间是一大清滤器,把不愉快的渣滓滞留在后面,只有甜蜜的情怀,通行无阻地浮现在脑海。想到此处,澎湃的思潮,也平靜下来,如麻的心境,亦处之泰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