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散文写作(一)
楔子
散文家张晓风说:“散文是老中特別喜欢写,喜欢读的文类。散文是一种透明的文体,它可以浅,浅得像谈话,可以深,深得像骈文。”又说散文“沒有故事的华服,沒有韻律的化粧,散文素着一张脸,兀自美丽。”借王国维的话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散文在中文世界中,是二分之一的擎天柱。(我们分文章为“韻文”,“散文”两类)
她举了三个譬喻,说明散文与另一个近亲“诗歌”之间怎样分:
诗如酒,散文如水。
诗如舞,散文如行路。
诗如唱歌,散文如说话。
她表示好酒易得,但甘泉卻难觅。可以找到许多优秀的舞蹈家,但行路如玉树临风的人,卻並不多见。而“善说话的人”比“善歌者”更为难求。
这三例说明了散文的易写而难工。
她並说散文写得好,要有內功,她举出几个內功的范例:李白写“春夜宴桃李园序”,一开头的句子便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由於这篇序写得太好,所以“…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的诗,反而不重要了。复举例说:“在古代文学史里有两位(其实当然不止此数)文人,其一是诗人,另一为词人,这两人都曾因散文写得太好,害得他们的某首诗,词竟然失了色。
其一是陶渊明。有一次,他本来是要写桃花源诗的,但不得不先把去桃花源的渔人的航船日誌公布一下。不过,因为这篇用散文体写成的序,太精彩了,结果大家都去唸“晉太元中,武陵人…”至於“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有谁知道呢?
其二是姜白石。他自度了一阙词叫“扬州慢”,不过,同样地,他也必须说明一下,他眼中的扬州,如何在一番战火之余,成为衰败零落。那篇插在词前的小序写得太好,结果有人认为,“…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沧然,感慨今昔,…”比词更耐读。
张晓风认为,散文在中文的文体中,代表了天香与国色。
散文的沿革
上古的文字多为韻文,因易於记诵,並无骈,散之分,四六文,八股文即源此类文体。春秋战国以后,散文开始盛行,论语,孟子以及先秦诸子之文皆为散文。到西汉司马迁的史记问世,才成为散文的代表鉅著。文学发展至魏晉南北朝,文重辞藻华丽,音调铿锵,趋向唯美主义,成为华而不实的绮丽骈体。
散文发展至唐宋,到达全盛时代;韩愈力倡复古,文起八代之衰,将文体由纤柔绮丽的骈体中解脫出来。柳宗元,韩愈等大家,都为散文创造了高峰。到宋朝的欧阳修,继将散文发扬光大,当时的曾(巩)王(安石)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均为大家,创宋朝散文的鼎盛时代。
明朝则有归有光,以及台阁体的“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清朝桐城派的方苞,姚鼐以及后来的曾国藩等人,桐城派最后的大将为严复与林纾(此二人亦为翻译大家)。
甲午战爭以后,新起的散文家有康有为,梁启超等巨子,而梁文后来成了新文学的开路先锋。其饮冰室文集为新旧文体转变之里程碑。
到了五四时代,除主要倡白话文的胡适,陈独秀等人外,散文作家如雨后春筍,号称中国近代的文艺复兴。其中我们最熟悉的作家有朱自清,徐志摩,周氏弟兄(周树人(鲁迅)与周作人)与丰子恺等,均为大家。
白话文与散文
自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便主张要以白话文代替文言,但白话文推行了八十余年,到底什么才是白话文呢?主张用白话文写作的,就是所谓“我手写我口”。而口中的语言,除通用的普通话(国语)以外,尚有许多方言;方言只限於某一地区人们使用的语言,其他地区的人並不能完全了解。虽然有些小格局的政治团体在努力推行本土化,但因为写作的白话文,仍然要使用人人都能了解的国语(普通话),才能达到阅读与传播的目的。
自五四迄今,经过了八十多年,这期间语言有许多改变;今天有不少新的语汇,是新增的。而且自1949年以后,海峡两岸隔离了四十余年,两岸都产生了一些不同的新语汇,彼此乍听了,都会感到陌生,甚至有莫名其妙的感觉;有的话要经过仔细回味与咀嚼,才能了解其涵义。有的则必须要加以解释才能明白。这些因地域与社会制度差異而导致的新语言,也都是白话,但要用来写作,便要考虑受众是哪些对象。
另外,在今日的通用语言中,也有一些受外文影响的西化句法;余光中便指出,台湾电视剧中的杨贵妃,冒出一句西方句法的中文:“我和皇上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余光中认为一般人下笔为文,背后都有一个英文文法的鬼,在潛意识中操纵他,这种西化句法的转口中文,说起来特別累,它不是好的白话,更不是好的散文。
中国人讲的白话,由五四时代迄今,将近一个世纪,其间语文的变化,除地域与社会制度带来的更易外,另有新的经济语言,政治语言,广告语言,及传播媒体语言等的出现,导致今日各地区的白话都有全新的发展。早期的白话,要努力掙脫文言的束缚。而今天的白话,卻要融合外语,方言,及各种新产生的语言,才能整合出现代的白话文。
而用白话文写作的散文,也已由早期的完全扬棄文言,历经了许多年在写作中的摸索,沉潛与凝鍊,到今天又要再将文言找回来,以白话与文言交错使用,写出来的散文,更能显得洗鍊与凝铸,简约而遒劲。(下期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