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古今 ✐2005-05-01


塔林古镇回春

郑国辉

 

  渡轮划破波罗的海水面,乘风破浪近四个钟头。从甲板向远处遙望,在天之涯,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土墩,好似那全面寂靜的声浪图表內直线上起了一微波。船慢慢移近,视界渐渐清晰,“孤城上与白云齐”,古镇塔林Tallinn,爱沙尼亚(Estonia)的首府,宛然在目。古老的楼房,参差列在岸边。炮台,堡垒,和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
  我心如鹿撞,兴奋莫名,又到了一梦幻中,童话式的小城!
  爱沙尼亚,这神秘的地方,这欧洲的边缘,若隐若现地记载在西洋史冊內。近千年来,爱沙尼亚是波罗的海強权的属土,如德裔的条顿骑士(Teutonic Knights),丹麦,波兰,瑞典,俄国。塔林执波罗的海的北门锁钥,为兵家必爭要地。
  1918年,爱沙尼亚首次成国,且是League of Nations 的会员。但这独立只不过是昙花一现。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这小国又被苏联用暴力吞併了。在漫漫长夜中,度过了五十年。1991年苏联解体,爱沙尼亚重见天日,再度成为独立国家。
  当然,古城塔林也历尽了人世兴衰。船快要靠岸,海鸥数目也多了起来,这些在海阔天空,任意翱翔的飞鸟,怎能体验到这古城的血淚和辛楚,正是“飞鸟不知陵谷变,朝来暮去弋阳溪。”刮面的海风,吹得头发散乱,我感到高处不胜寒,蓦然从历史沉思中醒过来,急步走回舱內,和“波罗的海启蒙团”领队及团友聚合,准备领取行李,办理入境手续。

  塔林的关卡,是临海的大堂,场面阔大,窗明几淨,一尘不染。一排不下十个闸口,摆满了长龙。领队Maria 告我们,不用忙,等待全部乘客出闸后,方好过关。笨重的行李,早被司机爱沙尼亚人Endel 领走,放进旅遊车內。我站在一角,和团友閒谈,原来他们都是旅行的识途老马,地球上很多隐晦的去处,多跑过了。默默地聆听他们的经历,获益良多。船客大部分是芬兰人,他们视塔林为赫尔辛基郊区的延续,他们週末或假日的遊乐场所。我行到窗边,一窥这港口,比赫尔辛基繁忙得多,征帆去棹,满佈海面,原来离此东面只有三哩,是帆船会,亦是1980年世运(在苏联)扬帆比赛的中心。
  塔林的历史,比赫尔辛基悠久。名胜古蹟,比赫尔辛基多。市容的热闹,也胜於赫尔辛基。我私底下问一句,究竟谁是谁的郊区呢?出了海关,见到了那宽敞的旅遊汽车,载的是寥寥十三人(包括领队和司机),真是难得的享受。上车一剎那,在短短五分钟內,从南岸远眺波罗的海,我的感受被岳阳楼一联(改了一字)形容尽致:

  放眼极八百里,天际涛声,日中帆影,云间山色,
  眼底湖光,都搜住客囊诗料;
  一醉已六十年,意中人少,梦里事多,身外名浮,
  目前境幻,更何论鸿爪泥痕。

  导遊小姐Aino口音甚重,英语极不流畅,我只能听得三成。爱沙尼亚加入欧洲国家行列不足十年,旅遊事业羽毛未丰,我实在不应作过份的苛求。倒是领队Maria和她及司机Endel用芬兰话对白,沟通绝不成问题。
  爱沙尼亚和芬兰同种同文,共属Finno-Ugric语系,所以此二国有同气连枝,唇齿相依的感情。独立后,爱沙尼亚在外交和国际贸易上,受到芬兰莫大的援助和照顾。且近百年来受強邻俄国的欺负,敌忾同仇,溢於言表。
  旅遊车沿着濒海大道Narva Maantee和Pirita Tee风驰,左边是橫无际涯,气象万千的波罗的海,右边是树木婆娑,绿草如茵的平野,间筑了些堂皇华丽的楼宇,是各国的领事馆。很快便抵达Kadriorg公园,园內一巍峨宮殿,原是沙皇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的离宮。大帝平生国策,是为深困內陆的俄国找一出气洞,终於在1721年击败了瑞典,将爱沙尼亚夺取过来,塔林遂成了俄国在波罗的海唯一港口。据闻宮殿外牆近地处有三块砖是彼得大帝亲手放在基础上呢!
  现在宮殿是爱沙尼亚总统的官邸。旅遊车继续向东行,在歌唱广场Song Bowl入口处附近停下来。此露天广场规模宏伟,沿着斜坡而建的大草坪,设有座位,可容十五万听众,四周是植满菩提(lime),栎(Oak),桦(birch)等树的森林,草坪的顶端是大舞台,台上有一半圆周的遮顶布幕,甚是抢目。
  1988年九月这广场聚了三十万人,人潮挤得水泄不通,来个大合唱,歌声震入云霄,抗议苏联的统治,呼吁解放爱沙尼亚。果然这小国两年后再独立了,结束了自彼得大帝以来270年俄国的影响,希望从此以后,不再和俄国有任何瓜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苏联炮轰塔林,毀坏商业大楼和民居数千,旧城侥幸逃过此劫,所以今日见到的古蹟都是中世纪的遗物。比起巴拉格的名满天下,塔林旧城之美鲜为世人所知。巴拉格是浓装的豪门艳妇,是在宮中作霓裳羽衣舞的杨玉环;塔林是不施脂粉的村女蛾眉,是在溪畔浣纱的西施。如此天生丽质,蓬首素面,朴实无华,自有其迷人的风韻。

  我们从西南的Viru闸口踏进旧城。垣牆保留得很完整,靠牆右边一列档口,出售各式各样的御寒毛衣,左边是一排攤位,贩卖鲜花和长青叶。波罗的海三小国习俗,访友时必攜一束鲜花,但数目一定是单的,因为双数是弔丧用的。闸的两旁连系双塔,一是圆筒式,一是方盒式,白身棕顶,古意盎然。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直通旧城中心,边缘全是精品店,小食店…,最碍眼的是闸口附近有一麦当奴汉堡包店,可见得美国商业文化的魔掌,已开始威胁和侵蚀此旧城,若不加以管制,几年后便不堪想像。

  市府广场面积很大,作偏菱形,是中世纪塔林的灵魂。
  行政大楼(Town Hall)始建於1371年,是北欧仅存的歌德式Gothic建筑物。屋顶有一瘦长的伊斯兰寺尖顶插入云间,是依一德裔探险家画的蓝本筑的。此探险家足跡远达中亚细亚。尖顶立着一持剑武士作风标,本地人喚他为Old Thomas,临风搖曳,神态威武,是古镇塔林的守卫。近基地一串九度拱门,门內有一长廊,是中世纪商人货物成交处。
  1241年,汉堡Hamburg和Lubeck组成商人集团Hanseatic Leaque,目的是维持地方治安,保障德裔商人利益;他们配合了条顿骑士的刀剑,势力直伸至波罗的海东部,塔林也成了德裔城市Reval 了。日耳曼民族在塔林遗跡斑斑,直通北闸Fat Magaret的长街上,鳞次栉比的小屋,都是当年德裔商人的寓所或货仓。物換星移,这些小屋有些已改成餐室或咖啡,茶座。入內浅斟小酌,难免发出“人世几回伤往事”的怀古幽情。

  市府广场附近的古蹟可多了。
  有远溯1422年开的古老药房,有1433年建的路德会圣灵堂,还有1246年成立的Dominican Monastery,是丹麦移民向爱沙尼亚土人传教处,将欧西文化带到塔林。徘徊在这旧城的小巷內,传来仙乐飘飘,是附近Niguliste教堂大风琴奏出巴哈的圣乐,令我非常向往,凝神驻足聆听。此教堂是十三世纪时德裔居民集会处。在街头巷口,上堡垒山的石级,听到三五成群的青年在笑语。在城牆塔边的角落,一对老人斜靠着牆稍作憩息。一少女蹲在地上拨动结他琴弦自娛。这些小镜头,给古镇平添了几许色彩。

  堡垒山Toompea是旧城的精华所在。环山四周有了望台三处,供遊客远眺古镇景色。其中一处面对海港,可临望到停泊在港口的九层高渡轮。地方有类巨型大廈的天台,围上石栏杆。有一画家在一角素描风景。一文质彬彬的青年向我们兜售爱沙尼亚民歌,且备袖珍录音机,耳筒,和声带作示范。团友陈干先生难辞这拳拳盛意,一口答应买下来。我希望他回家后,能悠閒细心地欣赏。我倚栏遙观塔林港口,沉思这集军港和商港於一身的重镇,历史压下来的任务是繁重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淚下。

我亦有同感。

  在1219年,丹麦治期草创的堡垒,早被时间的洪流冲掉,了无影蹤。现存的是后来剑侠Knight of the Swords(条顿骑士一支派)在原址重建及经历代修葺的,尤其是俄国女沙皇Catherine the Great 对此堡垒用工最大。四角都是高塔,最高的是西南一角的Tall Hermann, 上掛爱沙尼亚国旗,迎风招展,显示此小国已度过外治时期的漫长冬天,现沐浴在大地回春的和煦阳光中,饱吸着自由空气。

  在堡垒斜角不远处是路德会大教堂,是十五世纪的古蹟。原本是罗马教堂,宗教革命后,改为新教徒敬拜之所。此是爱沙尼亚历代名人埋骨处。在坟墓堆中可追索到此小国的历史。毗邻的东正教座堂Alexandr Nevsky Cathedral非常庞大,是帝俄最辉煌时代的残余,现留给后人的,是“昔日繁华化作尘”的感慨罢!

  堡垒南面有斜坡小径下山。堵住山泥的围牆是很古旧的。最令人气恼是处处涂鸦,竟被塔林青少年用作贴写大字报处,如此荼毒古蹟,正如陕西省永泰公主墓穴壁上写着:“寿芝兰曾到此一遊”,同等可恶。此小径终点是旧城南闸口,标誌也是一对高塔。一是两层白身棕顶的Kiek-im-de-kok,德文土语是“向廚房一窥”。据闻塔顶好风光,可以从民居后窗看到廚房內的动态(也许不单止是廚房)。另一塔是一层白身灰顶,名喚处女塔,是中世纪时囚禁流娼的监狱,想不到那举止拘谨,道貌岸然的爱沙尼亚人,对社会通病有如此尖锐的讽刺。

  谈起塔林人的幽默还有一事要记。
  遊罢旧城,导遊小姐Aino领我们到Viru Hotel 作小息。男女洗手间门上沒有文字,也沒有男或女的面貌作分別。有的是几何图案二:等边三角,尖端在下,底线在上;和瘦长的等腰三角,尖端在上,底线在下。我看罢作会心微笑。从Fort Lauderdale来的老先生Lou Wolff满面惶惑,要求我带他到目的地,並问我何以知道。我对他说:“你用罢自然会明白。”果然,三分钟后他出来,对我作轩渠大笑。心照不宣,我也沒有要他解释。

  已近下午五时。Aino和我们道別。又要仆仆风尘,踏上征途,赶赴南面离塔林一百五十哩的海滨小镇Parnu过夜。
  这是旅程很好的安排,因为第二晚是在立陶宛Lithuania的首府维尔纳斯Vlnius,可以缩短翌日坐车时间的。沿路景色怡人。波罗的海三小国地广人稀,离开了城市,不见人间煙火,莫论村落,甚至果园,农场也见不到。有的是白桦树森林,大草原,小湖泊,沙石海滩,泥炭沼泽,散佈着原野气味,一新我这长年在都市中生活的人耳目。
  抵达Parnu 的Ranna Hotel已是下午八时。序属暮春,爱沙尼亚享受“白昼夜”的光阴,太阳仍高悬天际。此旅店建於1930年,本是贵族疗养院,饭堂特別宽敞,玻璃窗外是波罗的海,內摆了一列盘景,有细叶榕,象腳树,洒金叶等,非常雅致。好像将时光倒流了六十多年。我深自庆幸,享受着祖父绝对不能想像到的消閒。饭后独自在海滩上漫步。沙呈淡灰色,比起火奴鲁鲁的雪白沙粒,望尘莫及。视界所及,沒有半条人影。靜靜的波罗的海,莫谈海不扬波,比起池水荡漾,也要逊色。原来此地是大海湾Gulf of Riga內的小湾Bay of Parnu,外有二大岛作屏风,所以海面这么宁谧。领队Maria说,此镇以泥浴(mud bath)驰名,饭后不妨尝试。但我只-想在百无聊赖中享受这难得的寂寥,也许能悟出些少人生哲理。我的房间在三楼正对波罗的海,望着那海天一色,了无涯岸,深感到自己是沧海一粟,何等渺小呵!诗情画意中只欠缺奔雷般的潮声,不然我可以轻吟骆宾王的诗句:“楼观沧海日,门枕浙江潮”了。

  五天后,我们从拉脫维亚(Latvia)回归爱沙尼亚。在边缘小镇Valka过境。一过海关,此镇名字便換了串法,成了爱沙尼亚的Valga了。波罗的海三小国脫离苏联独立,国界在镇的中心划过,南部有百多楼宇拨归拉脫维亚。筑一樊篱切断正街。一切车辆要绕道四哩外,在田野中的关卡过境。直至现在,此二小镇使用煤,电,水,渠道,排污管等紏纷,仍未全部解決呢。

  旅程的第六天。午餐在Tartu的Barclay Hotel內。旅店大堂內一角掛了车臣(Chechnya)民族英雄Dzhokhar Dudayev的遗照。他究竟和爱沙尼亚有什么关系呢?他是1980年代尾和1990年代初,驻防在Tartu基地的苏联空军司令。当爱沙尼亚独立运动,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他公开声明,绝对不会考虑用武力镇压。后苏联解体,他解甲归田。1996年春,车臣谋脫离俄国,莫斯科出兵讨叛变。Dudayev 再披戎衣,保护家乡抗拒俄兵而殉难。他在Tartu甘棠遗爱,爱沙尼亚人非常感激他的大恩,在和平情況下复国,所以待他如本国的民族英雄了。
  Tartu是大学城,有“青春长驻”的绰号。曾先后用拉丁文,德文,俄文授课。是爱沙尼亚文化的搖篮。餐后Maria陪我们观光校园,沿山坡而建。当天春和景明,校园鲜花盛放。园內有二石像给我印象最深。一是瑞典王Gustaf II Adolf,他在1632年草创此大学,蓝本依照在Uppsala的瑞典大学。第二个石像是一苦学生,从拉脫维亚的首府里加Riga步行来此求学。比起北宋杨时的程门立雪精神,不遑多让。我们离开市府广场时,大学的管弦乐团,全部穿了红色的西装,奏出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确是声色夺人。

  当晚回到塔林奧林匹亚饭店投宿,晚餐在大饭厅。十二人围着大圆桌,虽然萍水相逢,但都一见如故。明日下午回赫尔辛基时便要分手了。可能缘尽今宵,后会无期,怎不依依呢?
  饭后Maria带一部分团友(包括我在內)再往旧城流连,作一临別回顾。春天气息,终於喚醒了爱沙尼亚。它渐走向资本主义道路,但民风仍很纯朴。当晚我在一精品店买了一穿民族服装的洋娃娃,价值约十美元。我放下钞票,拿了包裹走离。店主喚我回头,找给我本地零币,原来五天后美元升值了。回想在巴拉格时,有双重价格,遊客付出的比本地人为多,买货若不讲价便成笨蛋。但几年后遊客充斥塔林市集时,商人仍能保留这纯朴吗?不错,春天驾临,爱沙尼亚开脫了九百年外人奴役的锁链,终成了自己的主人。长期的俄国统治留下很大的恶果。最严重的是政府不知如何处理大批从前苏联移民来的俄人。他们不肯学爱沙尼亚文,变成新国的公民,失了崇高的职位,生活也成了问题。在塔林俄民佔三成。独立后,普通市民生活更清苦。爱沙尼亚政府何去何从呢?举足轻重,每事都要三思。棋差一着,满盘皆落索矣!但愿不会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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