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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天说地 ✐2021-03-01

春秋炎涼精卫遗恨

于中旻

 

  孔子作官不得志,失业后,致力的目标,是作好编辑工作。在那时代,虽然有了书写文字,但群众识字的百分比不高,受众少,大众传播並不发达;且不必谈电子传播了,连印刷术也未发明,仅能靠抄写,不合时宜的言论,对统治者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孔子才得以享有发表的自由,说真话,写真事,算他老先生幸运。到英明的秦始皇出现在地平线上,不仅摧毀百家爭鸣,百花齐放,连小组议政也查禁,进而焚书坑儒,文化进入戒严的冬季。好在並不长。
  说真话是应用语文俱来的义务。智慧人的真话是人类文明的共同财产。可是,就有人不喜欢;也禁止別人喜欢。
  太史公司马迁因为替人说话,因李陵是怀才遭妒,受到同侪排挤,也许是设计安排,陷他於绝地;为相信屈而后伸,暂时妥协降胡,其动机和处境,应该体卹查究。谁知这番话惹动了英明的汉武帝,怕涉及自己任人调度的问题,赫然一怒,赐予言者体罚,终身背负羞恥的记号。如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李陵也是数奇?近三百年后,关羽降曹,后来有机会复归,该不能也算“数奇”,是因为信任。

  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的名言:“我们对於历史唯一的责任,是把它重写过。”(“The only duty we owe to history is to rewrite it.”
  “现在每个大人物都有他们的门徒,但总是犹大来写其传记。”
  人喜爱艺术。领袖们宁愿请人画像,不用照相;因为照相不大算艺术;当然,照相是也得精美化妆。“靠赖艺术,唯独靠赖艺术,才可以看出我们的完全;靠赖艺术,唯独靠赖艺术,我们才可以保护自己免於污秽的实存危险。”
  司马迁因为认真作人,不懂得,或不肯用作人艺术,作事艺术,才遭受麻烦。王尔德又说:“少许的诚实是危险的事,许多的诚实是绝对致命。”


汪精卫

  汪主席兆铭(1883-1944)字季新,号精卫,广东三水人。年轻时,壮怀激烈,因忧於国民党人意志低沉,毅然決定以身殉党国,上北京图谋刺杀摄政王,以振奋士气。
  1910年四月,汪谋刺摄政王载沣事败,“被逮口占四绝”:

衔石成痴绝 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 羞逐海鸥浮

奼紫嫣红色 从知渲染难
他时好花发 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 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 残躯付劫灰
青磷光不灭 夜夜照燕台

  这里表现诗人的匠心,烈士的雄心,蘊涵的是贤哲的仁心。设或当年身便死,诗成千古绝唱,人成历史圣人。可惜,结局並非如此。历史人物,不能決定自己扮演的角色,但性向和修养,卻可以看出其不能作的事。叫汪精卫去決黃河之堤防,淹死百万老百姓,阻滞敌军十万进展一个月,把“焦土抗战”变成泥涂逃亡;哀鸿遍野,自己躲到山洞里唱必胜的高调,汪干不出这样的事体。汪受千夫所指,称为“卖国”,但事实上他未丟过一寸国土,无权決定坐失东北,沒有签订何梅协定。汪忍辱负重,开府南京,复建中华民国,也是出於仁者之心,蹈入泥淖,何殊赴汤?是他殉道拯民的精神,把“引刀成一快”,变为镇日对虏酋。看,从他脫出陪都,遵从当时中常会多数人決定,寻求与日本谈判和平,所有诗中,就沒有表示快乐过。

舟夜

臥听钟声报夜深 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风仍恶 灯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尽 神州重见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叹 检点生平未尽心

  1939年四月二十五日,汪在越南遭刺未死,乘法国小货轮驶沪。他本不想乘日舰,以风急浪高,顾不得“有失体统”,移搭北光丸。因而百感交集—沒有脫险的庆幸,也沒有还都的欣悅。
  作为南京中华民国政府的元首,据日本人的敘述,汪表现的像是战胜者的气派,但他显露內心的诗作,从不见得意,反而满纸悲涼之音。

秋夜

落叶空庭夜籁微 故人梦里两依依
风萧易水今犹昨 魂度枫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虽不愧 擘山无路欲何归
记从共洒新亭淚 忍使啼痕又满衣

  还有一首怀旧之作,也是伤感主调,追思胡汉民二人不得志的情形,徒然有报国卫国有心,格於兵柄在別人手。

冰如手书阳明先生答聂文蔚书,及余所作述怀诗合为长卷系之以辞,因题其后。时为中华民国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同读传习录时已三十三年,距作述怀诗时已三十二年矣。

我生失学无所能 不望为釜望为薪
 曾将炊饭作浅譬 所恨不得饱斯民

 三十三年从患难 余生还见沧桑換
 心似劳薪渐作灰 身如破釜仍教爨

  案:冰如为汪妻陈璧君,伉俪为诗文同志。汪精卫早年曾为文,中国四亿人民如飢泣之赤子,嗷嗷待食。惟煮饭所需为薪与釜。薪燃烧自己化为灰烬;釜则默然忍受水煎火烤。精卫入京刺摄政王前,致书胡汉民:弟今为薪,兄当为釜;弟为其易,兄任其难。及后展堂已逝世,诗作於1941年时,精卫失去同志,仁心无改,不得已兼为薪釜,因而自悲。

朝中措

重九日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卻兴亡”悲不绝於心,亦作一首。

城楼百尺倚空苍 雁背正低翔
满地萧萧落叶 黃花留住斜阳
栏杆拍徧 心头块垒 眼底风光
为问青山绿水 能禁几度兴亡

  无论如何,汪忠於婚姻之约,还有一项罕有的品德,就是他从不贪污,也沒有亲友贪污事跡;这使他在中国政治人物群中,如莲花处污不染,鹤立鷄群。另有“读史”一首:

读史

窃油灯鼠贪无止 饱血帷蚊重不飞
千古殉财如一辙 燃脐还羨董公肥

  当时流行可笑的逻辑:反贪污,或不贪污,就是“共产党嫌疑”。看来汪先生将无以自辩。
  至日军橫行,猖狂袭美,虽然鸱张一时,实在是自启败端。使美国宣佈参战;德军进攻苏联,走上拿破崙的覆辙,冬季顿兵坚城之下,导致败绩,继被苏军反攻,逐出国境,转而防卻不能守。似正应验了:“神要毀灭一个人,必先使他疯狂。”原国民政府曾崇拜纳粹德国,转反轴心;汪卻错卷入了“共荣圈”,眼看局势的幻演,无能改变。
  汪精卫因从前被人暗杀受伤,子弹留在体內未能取出,多年病痛愈深;只得於1944年,赴日治疗无效,病将不起。春蚕将死,其绝笔之作,以“自嘲”为题,自承是失败的悲剧人物,尤为悲涼。当年的同志或党敌,如果读得懂的话,也该有感。

自嘲

心宇将灭万事休 天涯无处不怨尤
纵有先辈尝炎涼 谅无后人续春秋

  历史沒有如果。设使当年身不死,汪精卫的敌人成为“胜利者”,汪受审判,会有甚麽下场?很难说。如今盖棺论定,在中国历史上,汪似乎沒有翻身的机会。圣经说:“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希伯来书9:27)

进到天上无私的殿堂,
沒有腐败的声音在喧嚷爭执;
良知不会鎔化成黃金,
也沒有伪证和控告者的买卖交易,
沒有延迟受理,沒有枉费的奔走,
因为基督是君王的律师;
祂不分贵贱,为所有的人辩诉,
只是不收费用,唯有天使。

  Sir Walter Raleigh, 1554?-1618

  说句类春秋判的公道话,汪精卫並不亲日,更非崇拜日本。但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认真思考,衡量中日国力,知日方钢铁生产量,为中国的五十多倍;实力对比如此,使不能不倡导“低调俱乐部”,況且手无权,徒唱高调沒用。倒是其政治对手,后来在美国胜利后,中国亦列战胜,竟然巧妙开脫日军侵华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免列战犯受死刑;於1949年一月二十六日,当年在华推行“強化治安”的“三光政策”,残杀中国人非顺民的最高指挥官,竟然“无罪释放”!何以谢天下?后来,逃难到孤岛的政府,且恭邀他率“白团”光临,位居高级顾问,教导军略於“革命实践研究院”,训练将领;军政要人还得向他敬礼!这种事,被指“卖国”的汪逆政府,也无法为之更甚。沒有黑白分明的世界,纵然今天有春秋麟笔,怎样书判?

(同载於圣经网 aboutbible.net 之“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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