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心霁
一连两周下雨，天阴霾霾地，地上到处是积水与泥泞，出门要攜带讨厌的雨具，公共汽车上挤满了湿漉漉的雨伞和雨衣；由外面回来的时候，衣服总是潮湿的。因这讨厌的阴雨的影响，心情就特別坏，什么也不想做，笔也提不起来，书也读不下去。每天盼望天能放晴，但每天都失望。夜里听到屋簷上的雨滴，心情便感到无比的沉重。
今晨坐在桌前检视这一周预定要完成的工作，意外地发现已完成的竟寥寥无几。好几件工作本应该做好的，竟半途而废。我颓然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与绵绵不断的冷雨，我不禁悚然而惊。由於两个礼拜的霪雨，而疏忽了许多工作，环境予人的影响，竟如此之深。
人的意志与情感是这样的脆弱，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让环境去支配。天候的阴晴冷暖，常常成了人工作的勤懒的借口。今天许多青年人不长进，也都归咎於家庭，社会的环境太坏，因此只好随着这个时代去迷失，去堕落，而不能由这个颓废的时代中站起来，照自己的想法去处世做人。
今天已绝少有人再有屈原的襟抱，“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志节。恐怕多半是昏陶陶地“随其流而扬其波，铺其糟而啜其醨”，随波逐流而在这时代中失落了自己。
我们的喜怒哀乐多半是被动的：做一件事情，人家称讚我们几句，我们就高兴；人家诋毀我们几句，我们就烦恼。我们的情绪永远操在別人手里。我们自己的人格，成了一片空白。在科举时代，大家都去念八股文。在科学时尚的今天，青年人都尽可能地选读理工。自己的志趣成了时代的附属品，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永远做时代激流中的泡沫，永远不能培养自己独立特行的人格。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两个小孩子打架，甲骂乙一句，乙就还甲一句；张三打李四一拳，李四便立刻踢张三一腳。当我们作旁观者的时候，我们会讪笑他们太幼稚。但实际上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有地位的成年人，在遭遇到別人攻讦时，所表现的态度，並不见得会比一个小孩子高明。由个人扩及团体，以至国际间的爭端，多半逃不出这个幼稚的例子。“报复”这个名词说穿了，不过是被別人牵着鼻子走的一种可悲的结局。当我们被別人打了一拳，我们气愤地立刻回击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是一个可怜的被动者。在这种盲目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愚昧报复行为中，造成了无数的悲剧，与许多无谓的牺牲。莎翁笔下那出感人肺腑的爱情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足可作为代表。
只有超人与哲人才能掙脫这桎梏的束缚，绝对不受客观环境的影响，而我行我素。耶稣曾教训他的门徒说：“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強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舍，恨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耶稣在这里所提出的主张，才是不受对方挟制，超越了狭隘的“报复”观念的一种伟大的胸襟，一种天心。因为造物者“教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下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想达到这种境界，不但要有高深的道德哲学的修养，而且要具备宗教的情操。但也並非不可企及，写在历史上一个墨汁未干的鲜明的例子，便是我们对日本宽大的态度；我们睿智领袖的仁心，充分表现了以德报怨，以善胜恶的德行。
想到这里，我被冷雨滴涼的心境，忽然火热起来。我感到整个的身子都在微微地激动，两周来阴雨予我的灰暗寒冷的感觉，也在心中一扫而空。窗外仍在下着悱恻的冷雨，天也仍然是阴沉沉地，四周依然弥漫着潮湿的雨雾，但我卻由心中驱除了一切阴霾，感到晴朗灵明，一轮光明的旭日在我心头上涌起，灰暗的玻璃窗上，映出了我愉快的笑容。我顿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摆脫了重压的舒畅，我握起笔来，奋臂疾书。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秋之悸。
台北：道声出版社
（10641台北市杭州南路二段15号，电话：(02)23938583）
（书介及出版社资讯：http://www.taosheng.com.tw/bookfiles-10J/bookfiles-10J024.htm）
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100028北京市朝阳区西垻河南里17号楼，电话：(010)646686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