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报 eBaoMonthly.com
艺文走廊 ✐2009-01-01


寒夜

音凝

 

  凄涼的虫声在楼下嘶鸣着,楼上寝室的灯都熄灭了,只余下我案头上的一盏还荧然地亮着。寒气从窗纱中透进来,一阵阵地逼近,我将脖子深深地缩到衣领里。我想抬起手来拉上窗子,但我及时停住了。因我意识到拉窗的声音,将驱走了夜的靜寂,惊动了人们的睡眠。我抬起的手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触到了冰冷的鼻尖,与垂下的乱发,我将手握成了一个拳头放在口边呵着;终於使我意识到有点冬天的滋味了。
  说是冬天,实际上亚热带还滞留在深秋的气候里。案头上的日历告诉我时序已进入农历十一月,然而这里的季节卻老是慢吞吞地在秋天里漫步兜圈子,看样子等待了几十年的冬天,实际上仍是无望。
  楼下水龙头一滴一滴地在滴水,像是眼淚,滴着異乡人的哀愁。远处飘来了一声犬吠,凄怆地,听起来比秋虫的声音还小。我茫然地站起来,踱出寝室的甬道,推开纱门站在涼台上,寒流由四面涌来包围了我。夜,重重地围在四周。沒有月华,只有疏落的星光洒落在草地上,天空是抑郁的墨蓝色,星子剪贴在夜空上,沉默地俯视着大地,我期望有一颗星子会滑落下去,但它们卻冷冷地失神地僵持着,谁也不肯移动,像在思索什么似的。
  忽然,我发现手中捏着一个朱红色的橘子,冰冷的,皮上冻起了一颗颗的粟粒,一块块褐色的斑点,显得它有点苍老,但压在手中卻沉甸甸的。我並沒有食慾,但周围太寥落了,我想制造出一点动作来,便开始剝橘皮。里面的汁水溢出来,沾湿了我的手指,我将橘皮拋出去,饱满的橘实便呈现在我手中了。我慢慢地剝去了网在上面的脈络,然后,剝开放进口中。冰涼而甜,微微有一点酸涩,我用力将一颗橘核吐出,如一粒陨星般在寒夜里消逝了。
  我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站在冷凝的草地上,圣诞红瑟缩地躲在竹篱下,马尾松的叶尖直刺着墨蓝色的穹苍,蚯蚓在泥土里咿唔着朦胧的呓语,寒虫低唱着缺乏情感的悲歌。夜,是这样的单调,觉得有许多心事要向夜倾诉,但即刻又感到惘然,这異乡的夜好像对我格格不入,星子们的眼睛也淡然无视於我的关切。唉唉!记得故乡屋檐上那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每天晚上都要向我示意微笑,用彼此的心灵默默交谈,直到我进入梦乡的时候。唉唉!故乡的星星还在那儿吧?我家中的那椽老屋檐呢?一阵凄惶,我有点想哭的感觉,但我毕竟沒有哭出来。
  举步上楼时,意外地窥见了月亮,它那张黃瘦的脸无力地倚在树梢上。这使我感到惊異,几日不见,竟这等病入膏肓了。它那病恹恹的长脸,失神地凝视着远方,大概也是害了思乡病吧!恐怕再也沒有兴致去逗弄诗人的灵感了。
  回到寝室中,废然坐下,楼下的虫声更响了,水龙头的水滴也一声比一声沉重。吱!吱!伏在牆角上的一只壁虎,也无端地叫起来,使室內陡然增加了些森森的气息。
  随手翻阅桌上的日历,已经是农历十一月初八了。前面记着十月三十日“大雪”,“大雪”这名词看来很亲切也很生疏。它似乎记载着另一个世界里的时序。我低头将两手贴在面颊上,陷入深沉的回忆:在怒号的北风中,家人团炉閒话;独臥斋中,拥寒衾读聊斋;将头埋在被窝中,拥着家中那只白貓憩眠,那种种仿佛都只是一个遙远的梦境。
  故乡的今夜已该是冰天雪地的时候了。明早,纸窗照眼,拉起窗帘,呀!雪,尺多深的白雪,连门窗都埋起来了,要用扫把木锹扫出一条路径出来。

  造物主完成了傑作后,冬阳露了脸,溫暖地笑了。白雪映着朝阳泛起一片耀眼的寒光,破屋败椽妆成了琼楼玉宇,残枝断干也化作玉树冰枝。一切都庄严洁白,人的思想也滤得纯淨了。在雪中,无景不美,沒有人不是诗人,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了。走到田野中,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使你的胸襟开拓而豪放,长啸一声,气吞山河。在冰天雪地里孕育出来的儿女,怎能不胸怀磊落,豪气干云呢!还清楚记得故乡的汇泉公园里,老梅树上压着寸厚的积雪,而鲜红的梅花正在这时吐蕾,冷香在雪中浮荡着,铁似的枝干在白雪下昂然挺立。你凝神看上一刻,真胜过读一首正气歌呢!
  收回远驰的思潮,悲涼的虫声又凄恻入耳,水龙头将乡愁一滴滴地漏在这料峭的寒夜里,夜寒似乎加重了,再也听不到远处的犬吠,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
  夜,寒透了。我的乡愁,也寒透了。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归回田园
台北:道声出版社
(10641台北市杭州南路二段15号,电话:(02)23938583)
(书介及出版社资讯:http://www.taosheng.com.tw/bookfiles-10J/bookfiles-10J025.htm
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100028北京市朝阳区西垻河南里17号楼,电话:(010)64668676)

https://chs.ebaomonthly.com/ebao/readebao.php?a=20090107

 

©2004-2024 翼报 eBaoMonthl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