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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心灵.轶事 ✐2007-12-01


悲欢交集的镂金岁月(四)

故居寒梦

湮瀅

 

  浪跡天涯三十余载,魂牵梦萦始终不能忘怀的便是我的故居,坐落在故乡胶县南关崔家街东头的那两幢老屋。半生漂泊,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看尽了繁华都会的摩天大楼,踏遍了欧洲的许多王宮古堡,也曾棲身许多精致美丽的別墅,但都找不到我生根的地方。只有故乡的那两幢老屋是属於我的;那儿有我生长的土壤,那儿有我数不清的回忆,那儿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是与我血肉相连,切不断,分不开的故乡,是我平生梦魂萦遶的所在。而这种感觉卻随岁月以俱增。
  前些时消息传来,我的故居早已被拆毀,改建为別的用途了。不料我朝思暮想的家园竟遭如此命运,这不幸的资讯证实之后,使我悲痛不已。如今,我只有靠回忆才能神遊故居了,我真怕再过些时,连记忆也将模糊,所以我要趁还能记得老家面貌时将它写下来,算是遙对乡关故居的招魂吧!
  我家的宅第並不大,充其量只能算是中人之家。我家的那两幢老屋各有三进院落,格局都很平实。靠街东头的是三椽草堂,紧挨着的是三幢瓦屋。在那儿,我消磨了我全部的童年,一串串金黃色的记忆,一幅幅溫馨的图画,是我此生唯一可以凭借的东西。自我十五岁离开家乡以后的日子,充满的是流浪,恐怖,贫乏与空虛的岁月,连成一片茫然的虛无。如今,只剩下童年的回忆还是清新美好的,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
  自我有记忆开始,最初是在街东头的那幢草屋中度过,紧隔壁的三幢较好的瓦房,则因家道中落而典给了左邻的大戶。后来终於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又赎了回来。因为房舍就在隔壁,所以由內院牆上打开一道门就可以搬家。我仍能记得全家兴奋忙碌地指挥工人将家具箱笼搬到“新居”时的情景。
  但我真正喜欢的卻是那三椽草堂,因为它透着溫馨可爱。厚厚的草屋冬暖夏涼,当冬尽春临时,屋脊上的白雪融化,草簷上会垂下来一串串晶莹的冰柱,十分好看。用竹竿打冰坠子是儿时一种快乐的遊戏。
  这三幢草屋的第一进是学屋兼客厅,院落中种满了花,那几年父亲在家中隐居,住在学屋里,潛心於读书和园艺。这嗜好也感染了我,学着栽花,除草,施肥,做个小园丁。学屋的院落中及第二进的天井都有一座三尺高的长方形大花池,种了芍药与牡丹,春天这两种花都盛开,在满园春色中,显出雍容华贵的风姿,使其他春花失尽了颜色,真是国色天香。秋日则种了满院的各色菊花,冷香一直延续到十月。后院有一棵桑树和一株高高的梧桐,另外还有一些记不起名字的小树与一间地窨子,冬日可以储藏大白菜,萝卜与花盆,以避免寒害。后院中还有一间木屋,是长工周二的住处。


当时建筑之打夯奠基工程


民初城郊之行旅


雨季行车

  后来我家迁回隔壁的瓦房之后,那儿便佔据了我儿时大部分的回忆,我在那儿念完了小学与部分中学,经历过痛苦的家变,那时家中闹析产的纠纷。我在念中学时还害了一场伤寒,辍了半年的学。后来再经历时代的剧变,被迫在流亡中辞別了故居,开始了我生命中长时间的流浪与放逐,自那之后我再沒有看到过我的故居。
  我家那幢瓦屋也是三进三个院落。第一进大门的耳房是长工周二的下榻处,他直住到年迈病逝时为止。他父子两代都在我家做长工,已成为我家中的一分子。我小时要喊他周爷,他性情孤僻而颇具威严,小时候我很怕他,因他动辄申斥我,虽家人亦不敢缓颊。
  第一进的院落很小,但养了一丛翠竹,在一进大门的映壁牆上掛了一个斗大的福字。大门的过道中则悬了一个铁丝做的纸灯笼,上面有几个剪贴的红隶字“殷存性堂”,“存性堂”便是我家的堂号。在学屋大厅上便悬了这样一块匾额,听说这三个大字是一位姓钱的状元写的。学屋里还悬了不少字画,我只记得一副对联:“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学屋的庭院也不算大,但有一个花台,一株石榴树与一株紫白相间的丁香树。每逢春天四五月这棵丁香绽放时,香飘数里,附近的邻居都可以嗅到浓郁的丁香。树头上一片白云,夹着半树嫣紫。听说紫丁香是后来接上去的枝子。这棵丁香树佔去了我大片的记忆,我曾在树下读书,遊戏,这一树馥郁香透了我的童年。
  我童年消磨时间最多的地方,要算是这两间学屋的前院,因为那里有花圃,栽着各种花卉,由岁首到岁尾都不断地开放。因之园艺便成了我儿时主要的兴趣,我往往会对一棵植物看上半天,仔细观察它们的生态;春天看到一枝嫩芽裂破冻土,或一粒红蕾出现在枝干上,会由心中涌起无比的喜悅。夏日雷雨过后,撐着油纸伞将被雨打偃的花枝扶上花架,是我儿时最愉快的工作。由於我对花木的喜爱,从而培养出对盆景与昆虫的兴趣。那满园花卉成了我儿时的自然教科书,让我学习了许多东西,也投注了全部的情感。渐长又因为对大自然的爱好,而旁及文艺欣赏的领域,更为我早期狂热的阅读打开了一条门径。
  谈起我家的学屋,不禁使我想到我家的藏书,学屋里摆满了几排书架,有木制的也有湘妃竹制的,装满了线装书与洋装书。因我父亲爱好文学又嗜书如命,除古籍外对五四时代的文艺书与杂誌收集极丰。我家的学屋其实是一个小型图书馆。每到六月伏天,家中便要晒书。将一条条的木板架在长凳上,摆满了两个天井。把书架上的藏书搬下来,打开书匣书衣,再一本本地展放在木板上晒。那是我最兴奋的时刻,因为可以随意去翻阅书中的插图与繡像,而觉其味无穷。到了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能大致阅读西遊记水浒传之类的书,与各种鼓词说部。整个寒暑假都浸淫在这些閒书中,甚至迷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到小学毕业时,已将半文言的三国演义读完了。如今这些藏书已化为灰烬,早已随故宅而湮沒了。
  我家这三进院落一层比一层高,可能是为排水的缘故吧,天井都是鹅卵石铺成,中间是青砖砌的走道。每一天井中都有几个花池,与摆设在长条石凳上的盆景。第二进天井的一角还摆了几个大型的陶缸,有的储水,有的则装满了豆酱,面酱或咸菜。那个时代家中食用的主食与主要调味料,都是自行磨制与酿制的,很少到外面去买。我家虽住城中,但也是过着道地的农业社会的生活。最后一幢的边房是储粮用的仓库,在柳条编成的巨型屯底上,再用长条高粱蓆圈成粮屯子,分別储存麦,豆等谷物。春秋二季乡下的佃戶们由城外用驴拉的独轮车载着一袋袋的粮食送来,将屯子装满,维持一年的生活。这些往事都在回忆中增添了几许欢愉。第三进天井的东边是碾房与磨房,每过几个月便要雇驴子来拉磨研制面粉或碾谷制米,这些也都是儿时的趣事。
  由我家走到街的西头,有一堵高大的白石灰映壁牆,上面有一块“泰山石敢当”的镶石。一走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沿着泥路弯弯曲曲地走去,一刻钟便能走到我念书的“瑞华小学”,在那将展开我另一页金黃色的回忆。


民初旅行之骡轿叫“山子”


辗穀


独轮车

  如今这些回忆都将在梦魂中化作一缕轻煙,慢慢地淡了,远了,冷了。遙望山河犹在,但我的故居卻已消逝了。(摘自归回田园

本文选自作者自传悲欢交集的镂金岁月
台北: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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