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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走廊 ✐2004-11-01


追寻与诺贝尔奖

凌风

 


泰戈尔

  几年前,同文艺界的朋友谈话,说起中国人还沒谁得过诺贝尔奖;印度的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早在1913年就成了第一个得奖的亚洲人。中国人科技比不上人家,连文学都不行,该是可惜也可恥的事。
  有人说:照现代的中国文学作品看,如果得了诺贝尔奖,才真该脸红呢!
  现在真的有中国人高行健,以其作品灵山获得200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了。看过的人,会觉得那本厚厚的书,算是有分量,不会比近年来的得奖作品更低,但也不会更高。实在说,诺贝尔奖不能作为衡量成就的标准,往往有其他因素在內。
  如果问:灵山该归属於哪一文学品类?答案是以追寻为主题的作品。这类文学作品,中国与西方都有。
  人,总有个理想。当这个理想不能达到的时候,就兴起追寻。这里追寻不到,就往外地去追寻。在现实的生活里追寻不到,就希望在文学的幻想领域里得到。这就产生了以探奇为主题的文学。
  列子卷二“黃帝”篇,假托黃帝作白日梦,到了华胥国,学得了无为之治的至高治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说是有个幸运的武陵渔夫,到了世外桃源,沒有人间的战爭杀伐,人民安居乐业。不过,篇幅甚短,使人读了有好梦遽醒的感觉。
  隋弗特(Jonathan Swift, 1667-1745)英国最著名的讽刺作家,他所写的格立弗游记Gulliver's Travels),成为世界文学名著之一。书中说到格立弗船长,历经小人国,巨人国之后,在第四度出航的时候,因为船员叛变夺权,把他放逐到一个岛上,那里是Houyhnhnms马的国度,那里是四足动物当权的世界,比人间的品德高尚得多,仁爱的“主马”(不是主人),以“马道”对待他;於是他就作了马奴。照着马国所通用的语言,称人为Yahoo。於是格立弗大抖“种丑”,把马的语言所沒有的人间各种恶事,一一介绍,对於他们高尚的马族,当然是不可想像:医生,律师的恶事,钱财的罪恶,最难以界说的是谎言。因为照正直良善的马想来,言语是为表达意思的;如果所表达的不是你的意思,岂不是误用语言?他在那里住得很好,与主马相处也很好;只是马国会认为他不配,就让他回到人间的社会,好宣扬马德。
  著者的意思,显然在於说明“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耶利米书17:9),需要神的怜悯。如果谁要翻译成中文,似乎可名为“西洋镜花缘”,因为在立意用笔上大致相同。
  约与隋弗特同时或稍晚,清代干隆年间,李汝珍写了一部以追寻为主题的书,镜花缘
  镜花缘里的主角,是士人唐敖和多九公,並商人林之洋,共同旅游異域。镜中花当然是虛幻的;但镜也可以照见自己的面目:追寻的人,结果往往认识自己。这样才是真正的增广见闻。书中有些敘述,颇为有趣。第十,十一回,讲到他们一行到了“君子国”:

登岸扬帆,不多几日,到了君子国,将船泊岸。林之洋上去买货。唐敖因素闻君子国好让不爭,想来必是礼义之邦,所以约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数里,离城不远,只见城门上写着:“惟善为宝”四个大字。...二人把匾看了,随即进城。只见人煙辐集,作买作卖,接连不断;衣冠言谈都与天朝一样。唐敖见言语可通,因向一位老翁问其何以“好让不爭”之故。谁知老翁听了,一毫不懂。又问国以“君子”为名,是何缘故。老翁也回不知。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里说,“衣冠言谈,都与天朝一样”,彷彿是镜中返照的情形。不过,这“君子国”並不自以“礼义之邦”来标榜,而且连为什么邻邦如此加誉也不知道:他们以为是应该作的,也作到了,就成了实际,不再是理想和口号,真是处处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但访客进一步近观,发现他们的风俗卻大大不同,使他们觉得“反常”。

说话间,来到闹市。只见有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着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卻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唐敖听了,因暗暗说道:“九公,反买物,只有卖者讨价,买者还价。今卖者虽讨过价,那买者並不还价,卻要添价。此等言谈,倒也罕闻。据此看来,那‘好让不爭’四字,竟有几分意思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況敝货並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虛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別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並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虛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於卖者之口,倒也有趣。”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有失‘忠恕之道’?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哪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哪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令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觉暗暗点头。

  在这一番观察,“天朝”的访客先是怀疑,难以置信,继则觉得有趣。原来君子国人所说的话,用的字句,和华人所说的相同,不过在应用上是相反的意义,这就是镜中的形象;在华人只是说说而己,只是客套;但君子国人竟认真实行起来。他们也说:“忠恕之道”,也懂得“己所不欲毋施於人”的道理,只是用法不同;实际践行,用於交易,更是不容易的事。空谈高论,人人会说,人人可以讲如何作君子,但认真实行的能有几个?唐敖和多九公见识了,使他们“不觉暗暗点头”。
  作者知道,隶卒(古时候的衙役,略等於公安,警察)公道交易,买东西付钱,不是他们的习惯;所以他特別举有违反惯例的事件,作为反例;同时,反乎人的贪财好利,显示出君子国的义。
  另一个例子,是弄枪桿子的军人,竟违反惯性,不但不仗势欺人,而且強要多付价,少取货;路人看见,“都说小军欺人不公”。如此“欺人”的方式,在非君子国自然见不到。
  乡农本来是愚而可欺的。君子国的商人,不但不欺乡农,而且连他甘心不计较,也必強要计较,不肯欠“来生债”。他说:

“这如何使得!去岁有位老兄照顾小弟,也将多余银子存在我处,曾言后来买货再算。谁知至今不见,各处寻他,无从归还,岂非欠了来生债吗?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来,到了来生,小弟变驴变马,归还先前那位老兄,业已尽夠一忙,哪里还有工夫再还老兄!岂不下一世又要变驴变马归结老兄?依小弟愚见,与其日后再算,何不就在今日?...”

  作者对於佛教讲因果,说轮回那一套,想必熟知能详,其实贪财谎骗,佛庙里还问卜,讲风水,还不是江湖手法?有几个真相信果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君子国人认真的相信果报,所以不敢亏欠於人,务求至公至正。於是镜子中暴露出中国佛教徒的虛假来。
  我们的两位旅客,所代表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唐敖代表大唐引以自傲的儒家道德,多九公则代表格致博物的科学家。但到了君子国,竟变成小孩子般的无识无知。卻偏偏来了两位老人家,请他们到家中待茶,称他们是天朝的大贤;先对中国文化大大称颂一番,然后就请教了:

“敝乡僻处海嵎,略有知识,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得能不致陨越,已属草野之幸,何敢遽当‘君子二字!至於天朝乃圣人之邦,自古圣圣相传,礼乐教化,久为八荒景仰,无待小子再为称颂。...”

  在讽刺文学中,一般越是称颂伟大,越是要加以小心。在这里也不例外。说完了表面奉承的话,两位兄弟就提出了一些自谦不解的问题“请教”:为什么有知识正常的人,会迷信无稽之谈的“风水”?为什么把妇女的腳缠小了,是三寸金莲之“美”?是不是把鼻子割小了,也是“美”呢?...一席谈问,把中国文化千几百年的丑事都抖了出来。这在二百多年前的当时,作者的思想可真显然是进步得很呢!
  旅游是为了追寻,体验人生,眼见而外,还应该身受。到了女儿国,机会就来了。这次轮到了林之洋。女儿国是母系社会,国王是女的,她的后妃都是须眉男子。三个旅客中,唐敖的妻舅林之洋生得英俊,於是这位“粉面郎”,荣幸的被国王看中了,选为王妃。“身高体壮,满嘴胡须”的“宮娥”们,“如鹰拿燕雀一般”服事他,替他把两耳穿了洞,戴上耳环;並且将腳“用力曲作弯弓一般,用白绫缠裹...拿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及至缠完,只觉腳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第三十三回)这缠腳手术过程,写得颇为生动。如果儒士们相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圣人原则,这邪恶残忍的风气,该早就废革了。
  镜花缘也极会把人兽性化。第十五回中,说到有一种“狗头民”,以善於烹调知名。

多九公道:“你看他狗头狗脑,谁知他於吃喝二字卻甚讲究;每日伤害无数生灵,想着方儿,变着样儿,只在饮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无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饭袋’。”唐敖听来熟识,有兴趣上岸去看看。多九公吐舌道:“闻得他们都是有眼无珠不识好人;设或上去被他狂吠乱咬起来,那还了得!”

  极有趣的,镜花缘还介绍了一种先进的換心手术,发生在“穿胸国”。第二十六回查考他们的进化过程,就知道他们的胸原来烂穿过!读者又听到多九公的声音在说:

“老夫闻说他们胸前原是好好的;后来因为他们行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头一皱,心就歪在一边,或偏在一边。今日也歪,明日也偏,渐渐心离本位,胸无主宰。因此前心生一大疔,名叫歪心疔;后心生一大疽,名叫偏心疽;日渐溃烂。久而久之,前后相通,医药罔效。亏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将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取来,补那患处。过了几时,病虽医好,谁知那狼的心,狗的肺,也是歪在一边,偏在一边的,任他医治,胸前仍难复旧,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大洞。”
林之洋道:“原来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

  镜花缘就是这样,照出了人的品性真面目。人的问题的中心,是人心中的问题,或说心中无主。对於这个问题,作者並沒有提出具体的解決办法;但他清楚指明,那旧套的讲道德,说仁义,並不是办法。中国讲道德文化,讲了二千多年,也沒有出现“君子国”,反而要“礼失求诸野”。
  很意外,这样的书,沒有被选成为“才子书”,或伟大的傑作名著;也许人不喜看讽刺入骨的作品,或是恰好道着了他们的短处,不合他意;或者人不愿面对镜子,也沒有心志去追寻甚真理,沒有兴趣改进。
  另一部追寻为主题的通俗小说,是明吳承恩撰的西遊记。书中敘述唐三藏取经,历经许多劫难,最后得解脫。表明人对於除烦恼,求涅槃的追寻。
  约翰本仁(John Bunyan, 1628-1688)的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是“追寻”书丛中最著名的,被译为许多种文字的译本,三百多年来一直畅销,仅次於圣经。寓言书中主角,是“基督徒”,逃离将亡城,经失望泥沼,虛华市,终於蒙恩抵达天城。
  追寻,应该有个目标。事实上,人生就是在追寻,不过有的目标高,有的目标低。茫茫无目的的追寻,实在跟梦游差不多。目标越高,追寻过程中所历的艰苦,也越多越大。
  牛津大学教授葛登诺(Dame Helen Gardner),曾分析文学傑作产生的条件。她以为古希腊文学和十六七世纪的英国文学的产生,有其特殊文化环境:古希腊时代的称为“羞恥文化”(Shame Culture),最高追寻目标是荣誉;英国清教徒时代的称为“罪疚文化”(Guilt Culture)最高追寻目标是圣洁。那不仅是一两部作品的理想,而是时代的文化背景。因此,荷马史诗伊里哀得Iliad)中的英雄亚其力(Achilleus),以及其奧得塞Odyssey)中的奧得修(Odysseus, or Ulysses),都是奋力爭取荣誉。而英国文学中,则是以除去罪疚为掙扎的目标。这样,有理想而不能达到,追寻理想的过程,就有了爭持(Tension),成为伟大作品的动力。
  我以为这理论是正确的。亚理斯多德(Aristotle)使用了一个语词叫Hamartia,称为Tragic Flaw,是希腊戏剧中主角失败的主因,正是希腊文新约圣经译为“罪”的一个主要字,表明射箭的时候,偏失不能射中目标。这正是有理想的人所追寻要克服的。
  圣经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罗马书3:23)所说的“亏缺”,正是那个字。不论以色列人,中国人,或任何种族,空谈道德仁义,卻总是无法逃避叫人脸红的事实:里面的兽性支配着人的行为。人都是为自己,自私,偏心,以至从心里涌出各种邪恶。解決的方法是新生命。主耶稣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因此,祂又说:“你们必须重生。”(约翰福音3:1-16)盼望华人能知道自己缺欠,追寻得着这更高的生命。
  现在如果你问我,是否为中国人得诺贝尔文学奖脸红?我的回答是更加脸红:一面是为得奖文学的水平,太水,又平了些;一面是为中国基督徒写不出天路历程那样的作品,或像样一点的作品。过去曾有人提议,鲁迅的作品该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有人说:他的作品止於人物刻画,算不得上傑作。说实在话,现在的得奖作品,可称为傑作的很少。可是,鲁迅的作品还有个理想,他也是有理想的人。现在的人有理想的有多少?沒有理想的作品得奖还希奇吗?不过,还有甚值得庆贺吗?

  我们祷告:求主在华人中兴起基督徒,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来,激使人觉醒,追寻属天的理想,得着永远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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