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走廊 ✐2009-11-01


艺文选读

夏丏尊论描写

 

  前面“论伤感”一章,就已经启示了我们关於描写的意见。在瑞恰慈所得的材料中,指责“伤感”者有很多条,其中与描写关系最密切的,是以下种种写法:

  1. 虛伪的,模仿的,装模作样的。
  2. 陈腐的比喻,庸俗的比喻,不恰当的比喻。
  3. 门面话,口头禅,可笑的通套,借用的装饰。
  4. 无聊的对偶,勉強的押韻,声调与內容的不相称,幼稚的表现等等。

这些不同的责备,我们可以给它们一句总的责备,那就是“非创造的”。那末与此相对的,好的方面,就是“创造的”。这“创造的”与“非创造的”,也就是好的描写与坏的描写的分別。
  我们将完全用实例来说明,並先从非创造的说起。
  譬如对夜的描写,十之八九,总是用以下这些通套:
  “黑色的巨掌”,
  “黑色的幕”,
  “黑暗之神”,
  “黑暗的翅膀”,
  “夜之幕”,等等。
而当太阳将落,夜尚未至的时候,大概又是:
  “太阳做完了它一天的工作”,
  “太阳作完了普照大地的工作”,
  “太阳向人间挥着告別的纤手”,
  “黃昏之神又降临了”,等等。
假如说回忆起了什么事物,总不外是:
  “记忆之幕揭开了”,
  “一连串的悲惨的镜头开映了”,
  “一幕一幕的影子在我的脑膜上闪过去了”,等等。
写一个被人欺侮或遭逢不幸的人,就是:
  “他像一只无辜的羔羊”,
  “他好像被秋风摧折下来的落叶”。
写社会就是:
  “杂色的大染缸”,
  “无情的大熔炉”。
写群众行动,总免不了:
  “他们像巨大的洪流”,
  “复仇的火燄”,
  “火山的爆发”,等等。
写童年一定是:
  “失去的天堂”,
  “黃金色的童年”。
假如写一个人心中怅惘,如有所失,就说是:
  “他感到好像失去了一件宝贝似的”,
  “他彷彿丟了无价之宝”,等等。
此外,如“沙漠的绿洲”,“倦遊的旅人”,“哀愁的女郎”,“漂泊者”,“流浪者”,则更是随处可见。又如写战场,也总是这样的对仗:
  “火的愤怒,
   血的沸腾,
   这火,燃遍了祖国的郊原,
   这血,流遍了祖国的脈搏。”
或:
  “一堆堆伤亡者的死屍,
   一攤攤滴不尽的流血。”
或:
  “受难的大地,
   喘息的原野。”等等。
以上这些例子,我们说它们都不是由作者的生命中,由作者的体验中创造出来的。陈腐的,庸俗的比喻,当然不惬当。用人家现成的,而且是已经用得滥俗了的,就是模仿,就是虛伪;而一切通套,一切借用的装饰,用之既滥,自然就是口头禅,门面话;无聊的对偶,则往往为了对偶,以致不词,自然成为幼稚的表现。在旧小说中描写女人的通套是“沈鱼落雁”,“闭月羞花”,“如花似玉”或“弱不胜衣”;描写男子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龙行虎步”或“虎背熊腰”;这些描写最初何尝不是“创造的”,但我们现在描写人物都不肯再用了,因为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成了陈套,而且如今的男女也不是从前的男女,新的人,新的生活,新的感觉,应当有新的描写方法,而且,每个作家应当有自己的描写方法,因为描写应当是创造的,应当从生命中,从体验中得来。至於他人的描写也並非绝对不可用,只要你用了来还能有新的色泽,新的气息,只要能适应你的情況就可以。
  以下,我们再举例说明“创造的”描写。
  在万垒赛耶夫的“果戈里是怎样写作的”一书里,当论到果戈里如何描写乌克兰之夜的时候,他说:

这使人想起柴霍甫的“海鸥”里有一个新起的作家谈到小说家特里哥林的话:“在他手里,那打碎的瓶子嘴在土隄上闪着光,水车轮子射出黑影来,—月夜就完成了。而在我手里呢,闪动着的光,星星的靜靜的微光,和遙远的钢琴的声音,消失在幽靜的,芳香的空气里…这是怎样的烦琐啊!”

其实,这不但“烦琐”,而且难免陈俗,难免太一般,而特里哥林的描写卻完全是他自己的,新鲜的,创造的。
  在“论伤感”中,我们看到,受责难最多的是作者所用的比喻。不用比喻而从事於描写的固然很多,然而比喻成为描写的主要成分也是事实。作者之受责难並不在於用譬太多,(其实用譬太多,像一个人满身是装饰品一样,也就极其令人讨厌。)而在於偷懒,在於不肯创造新的譬喻,而只用那些现成的,陈俗的,所以也往往是不惬当的。
  在德国人鲁多夫。宾汀(Rudolf Binding 1867-1933)的“牺牲行”里,写男主角阿尔布瑞德和他的妻幄达维亚住在丈人家里,某天夜晚,他在河上划船,忽然有一个年青女子攀住了他的船在游泳。回家之后,他的妻子说那是悅娃,並说她每天早晨骑马出遊。他於是也每早骑马出遊,他陪她骑马,七时回家,各自分手。在这情形中,男女两方面都感到有一种爱力,然而既不能让別人知道,连他本人也缠不愿有任何更清楚的表示。两人回家分別之际,作者写道:

在她的匆遊里並沒有強硬,他只觉得有一些溫柔的毫不容情,和太阳的不容情相类似,太阳柔和而不可抵抗的从一所和爱的屋子上退去,可是太阳曾经这样溫柔地溫暖过它,向它笑过。

这太阳从屋子上退去的比喻是多么平常,然而又多么新鲜,我们读到这里,也就有那太阳从屋上退去之后的阴暗悽冷的感觉,而这也就是那在心里偷偷爱着的两人在分手时的感觉。
  以下作者又写道:

自从她(悅娃)走过他的生活里,阿尔布瑞德好像是变了。他用一种快乐的热情做他的工作…(他在著书)“这个完全的幸福的华美,”他向自己说,“停留在我的心的暗处,好像一粒钻石在一座无光的柜廚里。但是太阳几乎沒有落到它的身上,它就在一切的火中闪烁,並且用不着学习照耀与放光。”(姚可崑译)

假如我们知道阿尔布瑞德的处境,我们就可以了解这个钻石藏在暗柜里的比喻是多么鲜明,又多么贴切。阿尔布瑞德结婚不久,他自然爱他的妻子。然而他的天性所需要的是热力,是大海的澎湃,他的妻子卻极冷靜,卻无異於冰雪,现在他遇到了悅娃,悅娃正是他所需要的,於是他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他的灵魂发了光,但是,这一切都在暗中。用什么比喻能描写这种情形呢?作者的比喻是最好的创造,也许还有更好的吧,然而我们想不出。
  又如鲁迅在“故乡”中描写一个女人:(小说中的主人翁原是同姪子宏儿谈着搬家坐车坐船的事,忽然—─

“哈—这模样子—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快抬起头,卻是一个突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沒有系裙,张着两腳,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腳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你咧!”

这“细腳伶仃的圆规”真活活地画出了那个杨二嫂。
  和比喻相似,最容易落入俗套的还有“拟人的”描写,像前边我们所举的“太阳作完了它一天的工作”,“太阳向人们挥着告別的纤手”等,都是。和这样通套的描写作为对照,我们且看看下面的例子:
  在一个青年诗人的作品中曾有以下一节:

有一个贫穷家庭,
它整个命运我看得丝毫无余,
那小屋是孤独地紮在菜花田中,
只有菜花和突出在江岸的岩石
是它的邻居,
那屋舍是用船上的竹蓬搭成的,
高高的太阳再也屈不下身,
走进它的里边。

这样的小屋子,住在里面的人不能见阳光是当然的,而作者说太阳弯不下身,钻不进去,彷彿那太阳光也受了委屈似的,令人感到无可如何。
  又如茅盾先生在“秋收”中写干了的河底:

一轮血红的太阳正从天边探出头来。稻场前那差不多干到底的小河长满了一身的野草。

  在“当铺前”里,茅盾先生所写的是乡下人对於轮船的敌意:因为河身太狭,轮船经过时卷起了两股巨浪,冲击河沿的“田橫埂”,因此乡下人都叫苦连天,有时竟用泥石打轮船,而区公所竟因此捕人,船上也架起了洋枪。作者写那轮船的汽笛声道:

天像有点雾,沒有风,那惨厉的汽笛声落在村庄上,就同跌了一交似的尽在那里打滾。又像一个笨重的轮子似的,格格地碾过那些沈睡的人们的灵魂。

这拟人的写法自然很好,但別人不能借用,不能模仿,因为“情況”不同,这描写只有在这里的人们的心理上反应出来才是如此,所以在这里就是创造的。
  至於正面地描写人物,那方法自然也随“情況”而異,其实,主要的还是由於各人都是真正在创造,自然也沒有一定的写法。只有低能而又懒怠的作者才只以成法为法宝,只以抄袭为能事。
  芦焚在“巨人”的开始写:

在那里永远计算着小钱度日,被一条无形的锁鍊纠缠住,人是苦恼的。要发洩化不开的积郁,於是互相殴打,父与子,夫与妻,同兄弟,同邻居,同不相干的人;脑袋流了血,掩创口上一把煙丝:这是我的家乡。我不喜欢我的家乡;可是怀念着那广大的原野。有时也想,假如一直“打閒”在那方小天地,现在人会变成怎样。这时面前卻出现了那个长工,他叫抓。

你看到最后,才知道前面的文字乃完全是为了一个人物:他叫抓。这个抓,就带着那个地方的色彩而出现。假如把次序颠倒一下,文章的力量就将大大地減弱。
  作者又写道:

抓原是个快活的孩子,颇有点野性。夏天给牲口割草,瓜田里吓吓乌鸦;秋季燃起野火烧白薯;暮春则从老屋的牆洞里取出鸽雏,雀儿,养在笼里;打架,吹哨,唱路戏,冲进远处的小河洗个野澡,一看见兔子便一片鼓噪,邪许声震惊原野:这样他平安地送走了童年。
一交上青春,表面是老实,心里可更不稳靜;走路唱着小曲,声音激越的打着颤,心里的鸟儿开了叫。这根“沒羽箭”拋棄了雀儿,丟开了鸽雏,一心去觅能言鸟。打得的鸟儿是一个素来相识的姑娘,而且火热的爱上了。心下自然甜蜜蜜又酸溜溜,说不尽的味道,弄得人不晓得是笑好,是哭好,只想生出翅膀飞上青天。觉得睡不成;偷偷将被窝向庄稼丛里一丟,便趁着黑夜去打野。

这当然是写抓之为人,然而这里都用了鸟来描写:乌鸦,鸽雏,雀儿,班鸠,能言鸟,生出翅膀飞上天。
  老舍在“火车”中写道:

老五(茶役)心中微微有些不放心那些爆竹,(是军人带上车来的,而且很多。)又溜回来。营副已然臥倒,似乎极疲乏,手枪放在小几上。排长还不敢臥倒,只摘了灰帽,拚命的抓头皮。老五沒敢惊动营副,老远就向排长发笑:“那什么,我把这些炮放在上面好不好?”
“干吗?”排长正把头皮抓到歪着嘴吸气的程度。
“怕教人给碰了,”老五缩着脖子说。
“谁敢碰?!干吗碰!?”排长的单眼皮的眼瞪得极大而並不威风。
“沒关系,”老五像头上压了块极大的石头,笑得脸都扁了,“沒关系,你这是上哪儿?”
“找揍!”排长心中极空洞,而觉得应当发脾气。
老五知道沒有找揍的必要,轻轻地退到张先生(乘客)这边:
“这就查票了,您哪。”

  这简直是一幅图画,简直是一幕戏。这里的对话,动作,表情,情況,一切都恰到好处,而无处不是画出活的人物,不是表现人物性格:排长的小气派,老五的小世故,都如闻如见。而且,这一切都是在一个整个的事件中,在相关中,在比较中,把握了人物本质的典型的写法。
  除人物描写而外,“自然”的描写也是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的一种重要成分。然而懒惰的作者在“自然”的描写上也很容易专事抄袭,落入俗套,以描写“自然”始,以描写“自然”终,这已是一种用滥了的方法,至於要做到一草一木都与作品的本质息息相关,就更其困难。我们曾举了特里哥林描写月夜的例,现在我们再看葛洛斯曼在“人民是不朽的”中所用的写法。敌人要来了,自己的军队要退卻,面前的一切,从射击团指挥员密尔察洛夫眼里看来,是这样的:

他昇登丘陵之上,环视一下铺在他面前的天与地的空间。沒有割的小麦骚动着,喧哗着,风吹动它,折弯它的腰,成熟的黃色麦穗低下头去,给眼睛展开麦茎的苍白的身体。整个田地都变了颜色:黃黃的琥珀色变成苍白的绿色了。於是觉得,死灰色的苍白在小麦身上跑过,好似活的血从脸上流下,田地好似为俄军的退走而吓得脸色苍白了。田野叫啸着,请求着,伏地跪拜着,一会面色苍白,一会又抬起华丽的穗子,由於被太阳烤过的全部豔丽便又变得绯红了。密尔察洛夫看看田野,看看三三两两地闪着白光的女人的白头巾,看看远处的火磨,看看在远处发着光亮的小村里的小舍。
他看看天—从小就认识的,褪色的,淡蓝色的,夏日的豔阳天,云在天上走着,细小的,折皱的,不明亮的,透明的,可以穿过它而看得见蓝天。这巨大的田野和这巨大的暑热的天空,在莫大的苦闷中呼吁着,向那炎热的大路上扬起尘灰的军队请求援助。云从西方推向东方,好像是一个无形的人,在被德人夺去的俄罗斯天空驱赶着一大群白羊。
它们(云—羊)随着在尘埃中退去的军队走着,它们要赶到沒有德机尖利的铁翅割杀它们的地方去。小麦喧哮着,俯伏在红军战斗员的腳下。请求着,它自己也不知道请求些什么。
“唉,要用血来哭!”密尔察洛夫说。“用咸的血,而不是眼淚!”一个赤腳的老妇,驼背上背着半空的旅袋,和跟她同走的大眼睛的男孩子默默地看着退卻着的军队。在他们悲哀的,凝视的眼睛里的责难是难於形容的可怕,—老妇的眼睛是那样稚气的无力,孩子的眼睛是那样苍老的疲倦。他们,迷失在广大田野的他们,就这样站立着。这是一个艰重的日子!密尔察洛夫永久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些,当然也可以当作背看,也是用了“自然”来写人,写人的心理或感情,然而超乎这些以上,这里的天,地,云彩,小麦等,也都像“人”一样出现了,人在“自然”中行动,“自然”也在人中行动,人是主,自然也是主,这就造成了一种更強的力量。其中最后一段,写一个老妇和一个男孩,这当然不属於“自然”描写,然而,当我们从前文读到这一节时,卻不能不惊歎,“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而且,这一个老妇和一个男孩,岂不也是俄罗斯土地上生长的一棵老树和一棵小草?而前边所写的天地云彩小麦等岂不也都是俄罗斯的精魂?抄袭的作者只可抄袭那些不关紧要的东西,这样的创造的描写卻恐怕是连抄袭也无法抄袭了。
  非创造的描写之不能真实有力,像我们前边所举出的例子,是很显然的,也是当然的。而和抄袭,模仿,假借最无缘的乃是“深刻”。创造的描写也许有不深刻的,然而非创造的描写卻绝无深刻之可能。深刻,从深处出,作含蓄不尽的表现,正是创造的描写之最好的特征。譬如冯至的“伍子胥”,当伍子胥过了昭关,坐了渔父的船在过江时,作者写道:

他再看那渔父,有时抬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将来还要在水土死去,他只知道水里什么地方有礁石,卻不知人世什么地方艰险。子胥在他眼睛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走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他绝不会感到,子胥抱着多么沈重的一个心;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的轻漂了…

在文字表面上是这么平易自然,这么简单明朗,这里看不见作者的着力处,也不见什么斧凿痕跡,也不见什么假借或譬喻,然而,伍子胥的心情,那么难言的深深的感触,就在这样的描写中令人思索不尽。
  另有一种特殊的描写,—这应当叫做什么样的描写呢?这样的描写,有时看起来简直是不合理的,有时简直是瞎胡闹,因此那些懒惰的作者就沒有这种写法,因为他们不敢这样,而只有天才的创造者才能这样作,这也就是创造与非创造之间的另一种测验。譬如郁达夫在“离散之前”写道:

斯敬的家里,一贫如洗,这一回,他自东京回国来过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满出来再赴日本的时候,他把家里所有的全部财产完全卖了,只得了六十块钱作东渡的旅费。一个卖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亲戚家里。

茅盾在“当铺前”描写小孩:

这时候,她(王阿大的老婆,王阿大到当铺去了。)方才觉到自己的沒有乳汁的乳头被饿狼似的孩子吃得作痛。她紧紧地抱住那孩子,觉得暖些,她惘然,看着孩子的瘦脸,那小小额角上的嫩皮起了皱纹,像个老太婆。

老舍在“火车”中引用亚里士多德:

“X,谁不是一年到头穷忙!”小崔(乘客,有势力的煙鬼煙贩。)想道出自己的苦处,给老五(茶房,抱怨年除夕仍须跟车。)一点机会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效果那样:“我还不是这样?大年三十还得跑这么一趟!这还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妈的还得去看小红去,人家初一出门朝着财神爷走,咱去找那个臭X,X!”绿嘴咧开,露出几个乌牙;绿嘴脣併上,鼓起,一口唾液,吐在地上。

又如前边引用过的鲁迅的“故乡”,当他听见那“细腳伶仃的圆规”说当年前曾经抱过他的时候,作者写道: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卻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沒有这么高,嘴脣也沒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沒有见过这圆规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卻並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完全忘卻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彷彿是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又如万垒赛耶夫在“果戈里是怎样写作的”一书中所举出的果戈里的夸张写法,他说:

果戈里手下的这些夸张,一到那庄重的严肃拋棄了作者和当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笑的时候,便成了无疵的适切时境的东西了。“仆人敏捷地旋转着一只茶盘,茶盘上托着那样多的茶杯,好像落在海上的雀鸟。”“伊万.尼基佛洛未奇有一条那样的大褶的裤子,如果吹脤了它,在里面可以装下连仓库带房屋的整个院子。”“另一个有着参谋总部的圆门那样的嘴,但,唉唉,午饭时只吃了一点马铃薯就夠了。”这里,好像上了魔术,都活泼了,和肖像似的了。沒有一点陈腐的形跡,两三笔触,那个人和他的所有的性格上的特征就俱备了。

万垒赛耶夫说这里“沒有一点陈腐的形跡”,不错,这完全是新鲜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些都是作者自己的创造,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大胆的,荒唐的创作。
  芦焚在“巨人”中写一个人的脸面:

这个人瘦脸子,突出的下巴,沒有髭须;额骨在眉梢那地方特別稜起,眉毛也只有稀疏的几根;小眼睛,看不出什么灵光,可是挺有力,不倦的射出生命的火花。那一脸坎坷的肌肉,凝固的倔強执着,全部像一颗燧石。
那时这颗燧石已是五十岁上下的人,饱尝了人情的冷暖,经历过世事的大小变迁,但岁月沒有衰老这个人,驯服这个人。他工作,腳手全同年青人一个样轻便,总听不出声息。一身的邪精力,充溢着野性的锋芒,好像时光也怕他,不惹他,只好偷偷躲避开从物边溜过。

“坎坷”是形容道路,世路,或一个人的命运的,然而这里卻是用以形容面孔。又说那全部面孔像一颗燧石。这些字眼—尤其是“坎坷”—的用法也许可以说是不合理的吧,然而作者卻居然这么借用了,而且用得很好,不但恰当,而且有力,而且有新鲜的意义,於是这看起来似乎不合理的借用或比喻也成了一种创造的描写。
  要举出这样的例子真是举不胜举,因为每一个称得起创造者的描写都是创造的,而每一个不同的“情況”就有不同的创造,所以,论到描写,沒有什么类別可言,只有创造的与非创造的,好的鼠坏的之不同。以上我们所举的例子都是好的,然而如果有人以为这个可以抄袭,可以模仿,那就将徒劳无益,而且有害。但是,如果说绝对不可借用,也不尽然,那就看你是如何用法,那就看你用了之后是否仍不失为创造的。这就是Bonamy Dobree(1891-1974)在他的“现代散文风格”(Modern Prose Style, 1934)一书中所说的:

字,句,比喻,以及接近事物的方法,都全因久用而成俗滥;它们像钱一样会慢慢地磨光以致看不出钱面上是些什么…因此,好的作家就永远在做着铸造新币的工作。当然,他也许不能发现多少新字,甚至连一个也不能。但他卻可以把那些字用了新的方法加以安排,加以组合,不是由於懒惰的重复,而是由於直接的观察体会,选其新鲜与精确之处而用之:他力避那些因时间而空虛了的表现,以及那些已无所传达了的形容词。

他又说:

“关於用字的问题,总之,乃是全属於心力(mind)的事,而心力,我们知道,又只是人格(personality)的一部分。”

  像瑞恰慈论“伤感”而终於把问题推到生活一样,Dobree论用字也把问题推到了生活,推到了整个作者的“人”的问题。因为,字,句,比喻,总之是描写,也是造成一个作家的风格的因素,而风格乃是由人格所決定的,而人格又是综合了他的社会阶层,他的行为,思想,情感等因素而形成的。这一作者受另一作者的影响,固然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往往由於羨慕他人的风格,於是只在他人的用字,造句,以及比喻等描写方法上死力模仿,而终至於不成为创造,其失败就因为昧於风格与人格的关系。

(选自夏丏尊:作品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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