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走廊 ✐2016-04-01

略誌林语堂大师诞生一百廿周年及逝世卅九周年感怀(上)

殷颖

 


林语堂大师

  不久前,报载一位文史工作者洪俊彥先生出版了近乡情悅:幽默大师林语堂的台湾岁月这本书。按:林语堂大师(1895-1976)晚年,居台北阳明山“有不为斋”,在台湾度过他最后的十年岁月。不禁使我想起,当年我曾在“有不为斋”访问过林语堂大师。其后在三访阳明山“林语堂故居”时,填写了“鹧鸪天”一阕,以纪念与林大师生前之交往:

暮色霭霭草芒芒。大师故居透幽光。
咖啡一杯煙一斗,幽默风趣岂能忘。
心交融,灵分享,纵论古今评文章。
编辑钩沉话甘苦,文字事奉恩泽长。

  大师生於闽南漳州龙溪,他最后十年定居台湾,与故乡仅一水之隔。他曾居美三十载,久违乡音。抵台后,最愉快的事情,莫如能听到乡音,特別是邻妇用闽南语骂小孩,他听到这种粗话俚语,认为可媲美天籁,列为来台后之二十四件“不亦快哉”之一(“来台后二十四快事”刊林著无所不谈合集655页)。另有一件“快事”;“可在早晨一面喝咖啡,一面看‘中副’文寿的方块文章,好像咖啡里多放了一块糖。不亦快哉!”(按:文寿为赵滋蕃笔名,赵滋蕃曾任东海大学中文系主任,为“信义堂”会友,惜赵滋蕃早逝,沒有看到大师讚美他的方块文章。)
  语堂先生一生懂得吃,也爱吃。来到充满家乡味的台湾,更吃兴大发,大快朵颐。他为首位讚美“台湾小吃”的大师级人物。
  林先生情有独钟的台菜计有:豬腳,蚵仔煎,炒米粉与红蟳等。据其女儿林相如回忆,林语堂常在他太太烧好饭菜之后,忽然心血来潮,向他夫人说:“进城吧,到圆环去吃蚵仔煎,炒米粉。”立即驱车进城,一解馋瘾。读了这些记载,不禁引起我与林先生交往的种种回忆,在心中如煙般袅袅升起。

在“有不为斋”与林语堂畅谈人生

  当年林语堂大师定居阳明山仰德大道时,我适任基督教论坛副刊主编,颇思向语堂先生邀稿,便写信给他,希望能趋府拜谒。不久便接到语堂先生寄来小札:“很愿意能见到您,並谈谈。”
  我欣然应邀,以电话与林先生约定时间,在一个晴和的礼拜天下午上山,赴林先生寓所拜访。在“有不为斋”中,与语堂大师共饮咖啡,作半日畅谈。
  当年林老居住的阳明山仰德大道白色山庄,是林先生返台后,以台币万元月租,租来的房子,但他可以随意改建,此屋为林先生亲自设计改建的,房子外观为西班牙式,前庭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但他並不常游泳,卻养了几条观赏的大鲤鱼。


林语堂故居外观

  他起居室的家具以籐制为主,写作的地方是他雅靜的书斋,屋中悬掛着他自书的“有不为斋”匾额。此匾也代表林先生的风骨,即人生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且后者尤为重要。他到台湾后,老总统拟邀他出仕(官职应为“中央研究院”院长),但他坚辞未允,显示其“不愿为官”的決心。因他不惯官场拘谨的虛饰文化,而性爱自然,喜随遇而安。


“有不为斋”匾额

  他的英文著述极丰,作品“足踏中西文化”,更喜“一心评宇宙文章”。他虽语出幽默,人称幽默大师,但他曾言:“文章可幽默,作事须认真。”说明了他为人处世的风范。
  当天蒙大师热诚款待,让我到他写作的书斋中聊天,林夫人捧上两杯香浓咖啡,他手握煙斗,不时咬在唇间,但卻未点燃(因他当时已经戒煙),手握煙斗仅为一种生活习惯。他唇叼煙斗,双目微合,神情时而激昂,时而面现一片童真。我曾问他儿时家中的宗教生活,因他的尊翁为漳州长老教会牧师。他回忆儿时家中,天天都有家庭礼拜,他最喜欢背诵“主祷告文”,说时口中唸唸有词,背诵祷文时,脸呈现一片虔敬,诚挚与童真,为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林语堂的世家及信仰

  林语堂出生於牧师世家,家住廈门约六十英里的深山里,当时正在流行维新思潮,林先生的父亲由上海“广学会”订了一份基督教期刊。每週可以读到林乐知先生编的通问报,这种週报是油印的,纸张油墨都很差,但卻是传播新知识的来源,影响他们一家很大。当时他们住在偏僻的乡下,能得风气之先,完全是“广学会”的“通问报”所赐。林先生一家热心新学,向往维新思想;林先生回忆说,有一次他由漳州搭船去廈门,坐在舱中看机器齿轮有力的转动,专注观之,良久,良久。对机器的功用,及西方的文明印象极深。一次报载已经有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但他们从沒有看见过。当时他们弟兄姊妹都有向往新学的倾向,因为林先生的父亲是牧师,所以能在教会学校免费读书。林老牧师有一个梦想;盼望儿子们都能进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当时的廈门还很少有人知晓“圣约翰大学”,后来林老牧师的愿望终於达成,林氏弟兄三人都进了这所著名学府,实现了父亲的梦想。
  林先生回忆幼年的宗教生活,每天晚上都由父亲领导做家庭礼拜,唱诗,读经以后,在椅子旁边跪下祷告。林先生说他家传到他,已是第三代基督徒了。他祖母是基督徒,父亲是牧师,就其记忆所及,母亲是一位非常虔恭的妇人,一点架子都沒有,与教会弟兄姊妹相处如一个和乐的大家庭,让林先生留下难忘的印象。
  林先生在“圣约翰大学”初读神学,打算做牧师,他说並不是出於父亲的勉強,而是他自己的理想,但读下去以后,由於受教条的束缚过甚,尤其对神学家们将圣经支离破碎的解读,不感兴趣;他说神学家们多已离开耶路撒冷,以理智解经,使他产生了疑惑与反抗思想。林先生说耶稣讲的话都是心灵的,知觉的经验,也都是真知灼见。耶稣的话很少推论,祂每逢与人谈话时,必先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但到达第四世纪以后的教父思维,便常是推论的,理智的,甚至是断章取义的解释圣经,很多与耶稣的话不相同。林先生说这些神学家的思想,很难使人接受,但“主祷文”是不能动搖的,是耶稣自己的话,不是神学博士以理智想出来的。林先生说:“主祷文”无论在任何时代,社会,政治,经济改变到什么程度,“主祷文”不能改变,因为那不是写出来的文章,全篇“主祷文”无一句废话;其中“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是多么感人的祷告。又如“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只要是上帝的旨意,无论是冒险犯难,或吃苦牺牲,都要遵行,不能违背。
  一个基督教徒可说是在追求一条很长的路,永远走不完,追不完。圣经的真理也永远沒法完全懂得,但形式与教条並不是圣经,它沒有耶稣的话那么使人心悅诚服。
  接着与林先生谈到基督教的文字工作,林先生认为思想文字有永久的价值,影响很深。人读了一篇有內涵的东西,可能在十年八年之后发生作用。林先生对创刊不到一年的基督教论坛印象颇佳,认为很有前途(现已发行到第五十年)。又谈到美国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林先生极讚赏该报独特的风格,盼望中国将来也能有那么一份报纸。
  后来我将那天与林先生的访谈写成一篇文稿“山居偶访”(刊於当时的中央日报副刊,后收入我的归回田园散文集224页),再后来由“台湾开明书店”收入林语堂的无所不谈合集中(刊该书803页,並易篇名为“谈基督教”)。
  我当时在中央日报副刊及其他刊物写了一些散文,以归回田园刊印成集,付印前函请林语堂先生为此书写篇序文,他收信后立刻将序文寄来。此文也收入无所不谈合集(757页)。序文开始写:

“我在中央日报副刊上常常看见殷颖先生的文章,看了必读,因为这些文章清新可喜。大概是沉醉自然,或回忆故乡之作。一草一木皆足留恋,这是富於诗意的散文,是属於感怀小品一类。”

大师之谬誉,至今仍让我感到汗颜。

林氏夫妇八秩双寿


无所不谈合集

  我在翻阅林著无所不谈合集时,书页间掉出了王蓝先生亲笔书写给我的邀请函(按:王蓝当时以小说蓝与黑享誉文坛),该函由“中华民国笔会”等十个文化单位联名邀约,为林语堂夫妇举办八秩双庆茶会,时间为民国六十三年十月十四日,地点为台北“大陆餐厅”,惜我当天另有要事未克出席,否则我应可在茶会上见到林先生最后一面。不料,次年林语堂先生便遽归道山,与林公最后竟缘悭一面。
  事后在报端见到当天的庆典报导:总统府秘书长张羣代表老总统赠送林氏寿轴,及严家淦总统与林先生共同主持切生日蛋糕等活动。会后林氏夫妇即赴香港与其二女(林太乙与林相如)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林语堂遽归道山

  林语堂先生於1976年三月二十六日病逝於香港玛丽医院,其灵柩於三月廿八日运返台北,次日在台北市新生南路“怀恩堂”举行追思礼拜,由周联华牧师主持。参加追思之政府要人计有严家淦总统,蒋经国行政院长及总统府资政张羣,党国元老陈立夫,总统府秘书长郑彥棻,行政院政务委员叶公超,周书楷及天主教总主教于斌並王世杰,蒋彥士,新闻界大老马星野,艺术大师蓝荫鼎等,文艺界则有王蓝等许多作家,约五,六百人出席,我也忝列在座。
  周牧师以“林语堂的历程”为题,分享这位幽默大师一生的心路历程,周牧师曾为许多名人主持过追思礼拜,但这次追思证道卻十分文学;他说:“春天是那么好,但春天太年轻,夏天是那么好,但夏天太骄傲,只有秋天是最美的,秋天的树叶会变色,黃的,棕的,红的。他说林先生最喜欢多彩多姿,成熟的秋天。”林先生的生命在秋天便成熟了,已由異教徒回到基督徒,並回国定居了。周牧师还回忆林博士夫妇在怀恩堂做礼拜时,听到基督钉死与复活的信息时,曾激动得流下眼淚。周牧师说,林大师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后来林语堂先生安葬於他生前阳明山居所的后花园中,即现在之“林语堂故居”。(下期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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