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说地 ✐2015-10-01

由奧斯威辛集中营解放七十周年回忆白色恐怖的黑狱魅影

殷颖

 

  2015年1月27日为波兰恶名昭彰的奧斯威辛(Auschwitz)集中营解放七十周年纪念日,七十年前,德国纳粹党卫军在这恐怖集中营中至少杀害了96万名犹太人,受难者还有7.4万波兰人,20万名罗姆人(Romani),及15万名苏联战俘与其他民族的人。这所集中营的受难者,比其他任何集中营更多,且超越85万名的波兰东北部特雷布林卡(Treblinka)集中营。当苏联军队打开奧斯威辛集中营时,仍有8万名在饥饿死亡边缘掙扎的囚犯。在营中找到了数百件大人与儿童的衣服与5350公斤人发。奧斯威辛博物馆中收藏了超过10万双鞋子,无数眼镜与义肢,12万套餐具,3300个手提箱及350件有条纹的囚服等。


集中营受难者的眼镜

  毒气室並非奧斯威辛集中营最恐怖的暴行,因纳粹还以这里的犹太人与罗姆人进行医学试验;包括阉割,绝育和传染病等试验,有“死亡天使”(Angel of Death)之称的纳粹党卫队长门格勒(Josef Mengele, 1911-1979)就是这里的医生,他对在双胞胎身上做试验最感兴趣。
  掌控集中营的头子就是指挥官胡斯(Rudolf Hoess),他在审讯与自传中坦承了各种罪行,於1974年被绞死在集中营的焚化炉前。
  曾获奧斯卡金像奖影片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所记载的就是这所集中营的恐怖罪行。名导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棄彩色而以黑白片呈现,更能使剧情入木三分,並深刻突显人类受难的黑暗纪录。他在受访时,攤开双手回忆说:“我导此片时,两手都沾满了集中营中的骨灰。”记得我当年观后,终日沉入痛苦中,甚至无法进食。
  我沒有机会去访问奧斯威辛集中营,但卻去参观过犹太人的另一悲惨纪录,以色列著名的“亚法森”(Yad Vashem)犹太人殉难纪念馆,也是人类受难最痛苦的记录,许多人看了一半便逃出来呕吐,那里写下的人类黑暗悲惨的故事,让你每想起便会恶心与晕眩。
  2015年1月27日奧斯威辛集中营解放七十年纪念日当天,世界多国领袖包括法,德总统及欧洲各国王室等多人,及当年集中营约三百名倖存者,应邀出席此惨痛历史纪念日。许多人都头戴白巾与白领带,象征当年在集中营的囚犯制服。其中有一位八十六岁老妇人激动嘶哑地感叹说:“我怎么能忘记当时由焚化炉中飘出来的烧炙人肉的气味?”此语道尽了时隔七十年的悲恸与辛酸!

  人类在不同肤色与裔种之间,甚至连同族卻不同省籍之间,也会有此种可怕的情结。
  何以犹太人会发生如此血腥的苦难?有人说,当初犹太人定意要将无罪的耶稣处死並钉十字架,彼拉多巡抚本想开脫无辜的耶稣,但周围的犹太人都极力要将基督钉十字架。彼拉多只好无奈的判处耶稣十架酷刑,並当众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众人都回答说:“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马太福音27:24-25)后来六百万犹太人被纳粹屠杀,难道是他们由祖宗承袭下来的罪孽报应吗?
  我阅读报道,满怀伤感之余,也不禁回忆起了,我在青年时代所遭受的白色恐怖。这当然远比不上纳粹集中营的可怕,但蹲了二,三年黑狱与火烧岛的政治思想犯之痛,也在我生命中鐫刻下苦难的印记。
  我於1949年底,突被三十九师政治部逮捕,无缘无故,事先一无所知,便被捕入虎口。当晚被关进马公岛的天后宮中一间偏殿里,这里是军方一个临时囚禁政治思想犯的囚房。天后宮正殿及偏殿分成七间临时囚室,我关进的是第4号房。我关进时已有另外四名囚犯,有军人,中学教师等思想犯。五人挤在一小间偏殿中,这间房背后有一扇后门。每当夜深,后门被打开时,门轴摩擦之裂入心魄的吱吱声响起,便知今夜又有狱友被提到刑讯室中去受难了。我在未被逮捕前,原住在师部大楼办公室中,不远处便为可怕的地下刑讯室,每当午夜梦回之际,便能清楚听到受刑讯者的惨叫声,而无法入眠。关进临时拘留室天后宮4号之后,夜半的提刑者被拉到刑讯室前,必须经过后门,门轴的吱吱声,近在咫尺,更觉得阴森恐怖。当时政治部审讯者由一名秘书陈福生主任及王子畛干事担任,另有两位赵姓参谋陪审。刑讯之前,都已为受讯者编定了罪名,及虛拟的中共“南下工作团”匪谍职位,受讯者如不按他们预定的情节认罪,便会受到诸多酷刑;如将双手缚在两架手搖电话机上,使受刑者赤足踏在泼了水的土地上,再将电话机猛搖,电流便会让受刑者全身痛苦抽搐,手足都会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他们称之为“跳舞”。刑讯期间,将受刑者双手腕以细麻绳吊起,腳尖微点在一块豎立起的砖头上,一不小心,砖头倒下,人便悬空。如此可以吊上两,三个月之久,绳索深陷肉內,久了便会腐坏生蛆。后来有人向我出示他的双腕,可以看到手腕上好像缠了两条赤练毒蛇。另一种刑法为在地上撒上碎玻璃与碎贝壳,让受刑者露膝跪在上面,碎玻璃便会深陷膝肉中,让受刑者发出痛苦尖叫,这种刑具几乎无人能熬过,多半都在数分钟后,便会按审讯者拟好的犯罪口供上签字画押。最普遍的刑讯方式,为疲劳审讯,受讯者不准睡眠,眼前装一支数百度強力灯泡。审讯者连续更換,受讯者要长达数昼夜不准入眠,最后都会在昏昏沉沉中签下罪状。返回囚犯室中时,倒头睡在地上,两三个昼夜都爬不起来。当时我仅被控以“思想前进”罪名,並未被编入三十九师军方拟好的匪谍名单內,侥倖逃过刑讯。但耳目所闻所见惨状,毕生难忘。特別是夜半吱吱的门轴声,惊心动魄,获释后许多年,仍长时间在夜半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某日晚间,囚徒们正准备就寝,掛在门口上方的一盏小煤油灯,不知何故,突然跌落,还烧到了一些地上铺的稻草。值班卫兵来处理以后,大家再准备就寝,一位资深狱友便说,今夜大家最好不要睡,因根据以往种种经验,牢房中如有灯火落地,当晚狱中必会出大事。大家听他讲得很严肃,也都了无睡意。约到夜半时分,其言果验。一名守卫进来宣布:“某某将行李收拾起来,立时跟我出来。”大家听了一惊,相顾失色。这位狱友刚刚卷起行李走出,不久,又宣布另一人要带行李出去。这样大家便知某狱友之言应验,今晚将有大事发生。接着一个一个都被点点卷起行李,跟卫士出去。到了外面,才看到一个个囚徒都排排在寒夜中坐在地上,等待处置。所有囚房中关押的人犯,都集中在院落中。有一名狱卒手持一些黑布条,将每个囚徒的眼睛都绑上,大家都心中说这下完了!多半是要带到海边去填海,了卻残生。有几个人还吓得哭起来,被卫兵喝止,骂了一声:“沒出息!”后来开来了一辆卡车,大家都扛着行李鱼贯上车,坐定后卡车在恶夜中驰走。车行约半个小时,停在一处山前,命令大家下车,接着收起了绑在眼上的布条,被引到一个山洞前,众囚徒全进入一间山洞。后来才知是日本人藏军火避轰炸的山洞,但长久不使用,洞內壁上阴湿,还有水滴下。地上铺了一些稻草,算是囚房,一个洞內装进了五十几个囚徒,出口的壁上,掛一盏小煤油灯,像是鬼火。用手一摸稻草湿漉漉的,好像打了露水。大家排排站,喝令放下行李,洞的尽头有一个木桶,是大小便的地方。在这个阴暗霉湿的山洞中,一关便是两,三个多月,虽未填海,卻关进黑狱中了。在两,三个多月的囚禁中,人人都变得状如鬼魅,如被外面的人看到,会吓得跌倒,以为真是见到了鬼。
  黑狱中囚徒可以大声讲话,甚至呼叫,沒人会听到。站在洞口守卫的警卫兵,轻易不会进洞。每天傍晚狱卒会提来半筐冷饭与半桶冷水,五十几个人大家都抢着去抓一把,挤不进去的人便抓不到。我一向不与人爭,故几天吃不到一口饭。有狱友劝说,你必须要去抢,否则便沒命了。管黑狱的人,有时还会忘记送来冷饭,所以不一定能天天抓到一口冷饭。每週只有一次放封,只限十分钟。大家可以走到一处半圆形的小天井中透透气,举头可以看到顶上一小块美丽的蓝天,在插了玻璃屑的石牆外,一条树枝伸进了几片绿叶。我第一次发现蓝天之美,日光的可爱,与那几片绿叶的奇蹟。那些都象征着自由,但只能看十分钟,便要饬回。每人自己无法看到自己,但卻能看到对方的脸,都像一个猙狞恐怖的鬼怪,如走到街上,行人看了一定会吓得拔腿奔逃,不想自己可能沦为可怕的鬼魅。
  后来又送来一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据说是由青年军中逮捕的,此人经长期酷刑与关押,备受虐待,瘦弱得蹲下去便折成三疊,根本是一具能爬动的屍体,他自己讲,他原本体能很棒,像一个运动员,但关押数年后,已完全变形,此人关入几天便倒毙。看守将他拖出去掩埋,留下一件发出恶臭的军服,上面爬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蝨子。看守兵以刺刀挑起用火点着,衣服內的蝨子烧得发出劈啪劈啪的响声,像放爆竹一样,让人触目惊心。


作者著苦绝的犹太文化
  其实狱友们身上全身也都长满蝨子,且满身疥疮,体无完肤。关押两,三个月之后,被装上了一艘货轮运到高雄,再換乘火车运到台北,关入恶名四播的台北市青岛东路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转入了人生中的另一苦境。两个月后再被送入绿岛的思想犯集中营。详情连载於数年前台北联合报副刊。后收入拙著,由道声出版社出版的苦绝的犹太文化书中“囚笼里的悲歌”。此处便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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