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心灵 ✐2011-06-01

走出抑郁的阴霾(七)

自杀

朱瀅蒨

 

  2008年情人节前一天,是我患病以来自杀念头最強烈的一天。那天早上,我跟神打赌(那时我已经开始祷告,但只是祷告而已,上过几次教会便沒有再去,也不时常读经。祷告对我来说是习惯,也是发洩,我不习惯向人发脾气,卻很擅於向神发脾气),从地铁站走到公司,需要橫过几条繁忙的马路,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但卻从不会一起绿灯。我跟祂说我会闭上眼睛一口气走过它们,其余的事情便交给祂。

  结果,我沒有死,这让我很失望。

  我在公司思索了一整天,希望想出“这样都死不成”的原因,最后我认为原因是太多人不想我死。当天下班后,我发SMS(短讯)给好友们,告诉他们我活得很痛苦,叫他们放手让我走,然后沒有再接电话(患病之后,我每次感觉悲伤时都不会接电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拿着电话叫他们听我哭有什么意义;我说过我不会花时间做沒有意义的事)。他们安慰的安慰,责骂的责骂,可是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明白我,只是自私地不想失去我。

  当晚,我看着他们回给我的短讯哭了好久好久。

  2008年二月二十日,在二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我终於辞工了,而且是今天递信翌日便最后一天上班的那一种。我发短讯给妈妈告诉她我辞工的事,她很支持我,叫我好好休息,別担心生活。好友们同样相当支持,说我“终於甩难”,並叫我开开心心过生日,沒有人明白我的真正感受。老实说,我並不关心生日怎么过,我也不是担心,亦沒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我只是很悲伤很悲伤;神和所有人也不让我死,但神和他们卻沒有告诉我,我应该怎样走下去。

  晚上,两位好友陪我到兰桂芳庆祝生日。凌晨零时的一刻,悲伤並沒有随着二十五岁的来临而远去,我很想哭卻不能哭,总不能让一心陪伴我的好友难受;我在笑,心卻很酸。告別她们后,我关上电话,独个儿在的士上泣不成声,回家后哭着洗澡哭着入睡。生日正日那天,好友们为我准备了一个Surprise Party(惊喜派对),可是我根本不想出门,因而迟到了。再一次,我在我的好友面前強颜欢笑;他们实在为我做了太多,我不想扫兴。派对完结后,在少许酒精的影响下,我哭得比前一晚更厉害。

  抑郁症笼罩着我的二十五岁生日。

  辞工的确带给我很大打击,我为此哭闹了很多日子,医生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机开导我。他做得很好,我连一直放在心里的性侵犯事件也说了出口,这又花了我不少眼淚。事发在我六岁那年,地点是我最后一个寄养家庭,次数不下一次,是那家人的儿子犯的错,那时候那儿子的妈妈其实早已知情,只是她沒有做些什么来制止事情一再发生。

  这件事让我一直发着恶梦,梦里是长大了的我,睡着时被掀开被子拉起衣服,很多双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卻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来。这样的梦我已经发过了无数遍,亦慢慢养成不论冬夏天也要盖上三张厚厚的被子才能入睡的习惯。

  我一直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因为实在羞於启齿,而且我以为除了恶梦之外,这件事沒有为我带来什么,我沒有因此而害怕男性又或是变成同性恋者,亦沒有害怕性行为。作为女人,我知道我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因为我知道,其实我早已不是什么清白之身,第一次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已经不算什么,更何況我的第一次在我年纪很小而且不情愿的情況下已经发生了,那人甚至是一个我很讨厌的人;既然我的身体能给我讨厌的人,当然能给我喜欢的人。

  我的童年实在有太多不合理的事情被合理化。可是,除了我一个人以外,好像大家也觉得这些事全都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我说我不懂分对与错,因为我一直怀疑错的是我;其实我是理应不被爱护的。

  不久之后,我认识了我的新男朋友,他的出现再一次延续了我垂死的生命。虽然他不像我之前的男朋友那么有条件,但他真的待我很好,好得沒话说。他不介意我的病,照顾周到管接管送也随传随到,手袋不用说,一起上街时他连鞋也不介意替我挽,甚至於公众地方跪在我面前替我折裤腳,把我当成皇后般。可是,我不爱他,一点也不爱,跟他一起其实我只是想有个人陪。

  同年五月,我再一次复工。找到工作之后,我立刻跟男朋友分手,因为我知道我的人工比他高,而且他说会每天来接我下班,我怕他碍事—“阻我发达”;我承认,我是个自私又贪慕虛荣的港女。这次是一家小公司,虽说我依然是一人之下,但只是几人之上,而且总是做些琐碎事,每天上班等下班的。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我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难道我真的只配作这么的一个小角色吗?

  这份工让我的病情极速恶化,上了一星期的班,我已被无力感击倒,回到躺在床上沒有力量起床上班的日子。

  那时候,爸妈和弟弟去了日本旅行,他们不知道我的情況已经坏得不能再坏。我告了三天假,召回了刚被我狠心拋棄的男朋友,因为我需要人陪,只有他才会沒有怨言地忍受我的随心所欲,亦因为我不爱他,我不介意令他辛苦(我一直很怕自己麻烦到我的好友,很尽力顾及他们的感受)。

  我的情绪很反覆,每天叫他来我家,陪我一会后我又会说想自己靜一靜把他赶走。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的生命再沒有出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走下去,甚至觉得不可能再走下去。除了认输,我已沒有其他办法。

  我一直知道,有一个方法可以永远摆脫抑郁症,於是我暗自下了決定。我放棄了,我再也不想也不能坚持下去,已经再沒有谁可以令我回心转意。

  2008年五月十九日,我自杀。

  那是我一生也会记得的日子。那天晚上,我作了以下的祷告:“神啊!我走不下去了,但我仍想多问你一次,最后一次,你是真的想我死吗?我真的要死了吗?今晚,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答案。晚上八时开始,我会让自己流血,如果九时半前我沒有收到任何电话,我会竭尽全力让自己死去,否则,我会好好活下去。”

  晚上差不多八时,我在blog(网誌)中写下了一些很绝望的感受,然后一口气喝下了一支红酒,躺在沙发上,反覆量度右手的脈搏后,我利用各种早已准备好的利器在脈搏跳动的位置准确地划下了几道血痕。我不觉得痛,血也流得沒我想像中快,我又划深了一些,这一次血终於滴出来了。看着血由手腕滴落到地上,我感到很快乐。我计画了一生的时刻终於来到,一切终於完结,这荒唐的人生也终於成为过去;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在意识开始迷糊之际,电话响起来,是我一位久沒来电的朋友,我用力睜开眼睛,九时二十五分,这是神给我的答案。

  我接听电话,已沒力气说多余的话,只说:“报警。”之后的一切也很混乱,我的电话响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自己接听了多少。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身在医院,很多医护人员围着我,之后我的男朋友和好友们陆续出现。当时,我並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连走路的力气也沒有,男朋友把我抱上病床。我的手腕很痛,好友们围着我,我问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我是不是死了?我说我的手腕很痛,我想看看它。好友们拥抱我,不让我举起手看伤口,只说我不小心把它弄伤了。

  我很想回家,可是医生不准许,最后男朋友和好友们被医护人员赶走了。我睡不着,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努力思索着发生了什么事。终於,我想到了祷告,想到了那通电话,最后我想到了,我自杀不成。

  继“过马路事件”后,我又一次经历“这样也死不去”。

  第二天早上,护士说我不珍惜生命,刚刚四川大地震死了很多不想死的人,我卻在这时寻死。我很气忿,卻沒有与她爭吵,因为她根本不会明白我;我一向不喜欢解释。我发短讯给好友们报平安,他们其中有些哭着打来骂我,我连声道歉,卻沒有对任何人说出祷告的事。男朋友回我家拿了一些衣物给我替換,原来他沒有离开医院,在医院的走廊睡了一晚。后来医院的医生召见了我,说了些安慰的说话后,终於让我回家。

  回家后,男朋友把我安顿好便睡着了,我卻睡不了。好友们不停发短讯给我关心着我的情況,他们都说晚上要来我家陪我,我说不好,因为我已麻烦了他们太多,他们已为我频扑了一晚。爸妈和弟弟当晚回家,他们又教训了我一顿;一如以往,我沒有解释什么,我知道他们从来不明白我。我的伤口很痛,之后的几天,我连筷子也拿不了,也不能在键盘上打字;花了一段时间才完全复原,我的右手手腕也就这样多了一道疤痕。

  离开医院后的第二天,男朋友又来了陪我,爸爸叮嘱他给我买个护腕盖着伤口,我觉得多此一举;最大最痛的伤口根本不在手上,而是在心里。晚上,我和好友们饭聚,她们请我晚饭,又自制了我最爱的芝士蛋糕送给我,彷彿用行动告诉我“活着多好”,我真的非常感激她们的心意。

  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另一班好友陪我到海洋公园,其中一个她看到我的伤口时哭了出来,我安慰她说沒事了,只是有点痛而已。晚上,男朋友驾车接我回家,我又一次想跟他说分手,因为我知道他已再沒有利用价值。

  自杀失败后第一次见医生,他骂了我一顿,说我趁家人外遊期间伤害自己,其实是想报复。我沒承认也沒否认,实际上,“报复”並不是那一下子的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也实行了很多年,只是这一次比较着跡而已。在医生面前,妈妈哭着说不能接受我做这件事,医生要我看着她,我卻对她的眼淚一点感觉也沒有。

  哭有什么用?我一向讨厌眼淚,对我来说,流淚是沒有意义的。很多人也对我做了很多我不能接受的事,我也为此向他们哭过乞求过很多遍,有用吗?小时候,妈妈以及照顾我的人骂我时,都不约而同地不准我哭,她们说我越哭她们越光火;我常怀疑,我是真的哭得那么丑陋吗?

  我的眼淚,从来換不到同情,相反只換来更多的责备和不幸;这是我不喜欢眼淚的原因。

  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祷告的事,卻常常在心里思考这一切;神终於明确地向我表明了祂的立场,我也決定会遵守承诺,只是还未想到下一步。

  不久之后,我终於決定放棄我的男朋友。我是真的爱不了他,他对我的好也不能让我尝试付出爱,放他走是对他最好,亦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再一次,我承受不起爱,也辜负了爱。(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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