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走廊 ✐2009-10-01


爱是永不止息

—张之亮电影《车票》

石衡潭

 

  张之亮是一个很用心很独特的导演,他的电影並不特別火,但耐人寻味。2006年岁末,他以一部墨攻倾情演绎了一直被正统儒家所排斥的墨家之博爱,让人心头一凜。2009年母亲节之际,他又用一张“车票”献上了对天下为人母者的馨香之祭,令人感叹唏噓。这部电影颂扬了母爱,而又不止於此,同时还表达了对生命的关怀与思考。
  说到母爱,总是会牵动人的万千情愫。我们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因为说不尽,道不明。世间为人母者众,母爱之表现也千差万別;天下之为人子者伙,对母亲之理解也各不相同。孝敬,尊重母亲的固然不少,可忽略,埋怨母亲的也不乏其人。为何如此呢?可能是我们把母爱看得太崇高,伟大,而常常忘卻了其中的曲折隐忍。

  爱並非坦途,母爱也是如此。车票就是在一种极端的情境中来展示母爱,来锻造灵魂。雨桐是一个被遗棄的孤儿,幸运的是,她被善良的修女曾嬤嬤抱养带大,並且有了令人羡慕的生活与事业:大学毕业后,她就在北京的一家电视台工作,成为热点栏目的前沿记者。多少年来,她一直把嬤嬤当作了自己的母亲,而怨恨那两个遗棄了自己的人。可是,生活並非总是依照人的意愿走,甚至常常跟人对着干。不管雨桐內心究竟怎么想,嬤嬤的突然去世与她所留下的两张旧车票都给她提出了一个迫切的任务:寻根,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


  寻找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了解与理解的过程,了解自己的来源,理解自己的亲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人的出发点总是自己,而对雨桐而言,这个自己就是一个被遗棄的人,一个被伤害的人。寻找遗棄自己的人就是要重新撕裂伤口,而寻找的不确定性使得每一次的寻找都是一种新的伤害,所以,每一次她都想逃避与放棄,每一次她都要找一个现实的根据或借口。去找第一戶可能是父母的人家时,好不容易到跟前了,她又止步不前了。男友志轩只好对她採用激将法:“你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最后,“只是去查证一下”成为她继续前行的理由。当发现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妇确实並非自己的父母时,她又产生了一种強烈的愤怒:“我生自己的气,我像什么,像傻瓜,像小丑一样,被人拋棄了还满世界的让人来要我,除了嬤嬤,我不想要別人了,也不想再要什么家人,简直是自取其辱。”而志轩则在一旁继续提醒她潛藏在內心的渴望:“你不是一直埋怨被人拋棄吗?你不是说那些有妈妈的孩子多么多么地幸福吗?现在这两张车票帮你有机会找到你的家人,难道连这一点点难堪你都不愿意承受吗?”每个人都有高傲的理由,被伤害也是。我被伤害了,所以我有理由对施害者高傲,更何況还有其他值得高傲的因素呢。人总是在两极徘徊,既希望寻根,又害怕寻根;既希望了解真相,又害怕了解真相。人对信仰的态度更是如此,找不到信仰时,我们渴望;信仰来到身边时,我们挑剔。遭遇逆境,我们埋怨咒骂神;诸事顺遂,我们忽略忘记神。

  其实,真相並非如二二得四那样的数学定式,它会因人的主观态度而呈现出不尽相同的面貌。一颗怨恨与苦毒的心同一颗怜悯与体贴的心所看到的真相绝对是不一样的。他人是自我的参照系,了解他人也就是走进自己。雨桐从被蒙眼犁地的水牛身上看到了此地人们生活的艰辛,这样的岁月何时是尽头呢?她更从带着背包过滑索的亲身经验中感受到母亲当年抱着她过激流的不容易。更不要说山道弯弯,崎岖难行;水源稀少,迢递路远;房屋破旧,居处侷促;知识稀少,人性荒芜。雨桐最终並沒有见到自己的母亲,松嫂在她来之前的两个月突然晕倒去世了。不过,雨桐还是凭借两张旧车票找到了母亲的下落,又通过母亲遗留下来的那一疊车票体会到了母亲的经历。原来母亲千里迢迢狠心把她放在了教堂的门口,是为了逃避父亲的打骂,也是为了女儿未来的前程。而每年一月十七日,她都要坐上两天两夜的车,到雪城去默默地看望自己的女儿。她与女儿在一张照片上合过影,虽然只是露出了一个靛蓝头巾;她甚至还去北京参加了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雨桐这才知道:原来母亲从来沒有离开过自己。这也印证了耶稣的这句话:“寻找的,就寻见。”(马太福音7:8)

  松嫂对女儿的爱体现为舍棄,李先生夫妇对孩子的爱则体现为坚持。他们知道婴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存活的机率很小,即使活下来,也可能会终生躺在床上,会终生需要父母的照顾。作为记者的雨桐认为最勇敢的決定应该是结束孩子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大人和孩子那么辛苦呢?而李太太则坚定地回答:“我不会放棄的,他也不会。这是我们的決定,我们不会改变,也不会后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都希望给他这个生存的机会。”是的,幸福与健康並非必然相伴,生者与被生者具有同等尊严。有爱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不要放棄。不知道这个婴儿的未来命运如何,但这对夫妇的爱心令人敬佩。丁爸也是如此,为了这个患孤独症的孩子,他宁愿蹉跎自己的婚事,每次征婚时都把儿子的情況和盘托出,也不管这会让人望而卻步。他不只是要给自己找一个贤惠的妻子,更想给儿子觅一个慈爱的母亲。“儿子嘛,怎么辛苦都行啊。”这是他的內心表白,而从他张开双臂迎接失而复得的儿子的姿势与神情也可以感受到他对儿子的至爱情深。生命的存在的根源在於不放棄,父母不放棄儿女,儿女不放棄父母。放棄是脫离关系斩断关系,不放棄是建立关系维持关系。人间的一切关系又都依赖於与创造者的关系,他不放棄我们成为我们不放棄他人的终极依据,这样,健康与疾病,富贵与贫穷,顺境与逆境都不是放棄的真正理由。

  应该说松嫂对女儿是暂时的舍棄或者说离开,而並非完全的放棄,遗棄。她虽然沒有手把手的地抚养与陪伴女儿,但她的心卻时时刻刻与女儿在一起。不管是暂时的舍棄,还是持续的坚持,真正的爱都是从对方出发而非从自我出发的,是对对方的关注,是成全对方,是让对方能夠活着並且活得更好。虽然我们对爱的具体方法方式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们不应该否认无论在何种情境都会有爱的渗透,爱的融贯,而且正是特殊情境让爱得到考验与更新。人摆脫不了自我,故爱中会有埋怨;人超越不了环境,故爱会有波澜。松嫂终於让女儿有了好的生活,好的前程,可她沒有让女儿享受到真正的母爱,自己也只能隐忍这份深厚的感情。这是何等地煎熬与残酷。志轩爱自己的奶奶,因为奶奶把他养大成人;他又对奶奶不无怨恨,因为奶奶的生日是父母的祭日,父母正是因赶赴奶奶的生日而遭遇车祸身亡的。志轩与奶奶的关系构成爱的另一种版本。人间的爱总是那么不完全,总是爱与恨的交织,总是守与棄的爭战,总是亲与疏的权衡。只有来自天上的爱才是完全的,那是不离不棄,那是长阔高深,那是不可测度,那是亙古永远。最完美的人间之爱是对这种天上之爱的反映。“爱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哥林多前书13:4-8)

  这种爱来自天上又不离人间。影片对此也有所暗示。松嫂是按照雪城教堂寄来的福音单张才找到托付女儿的地方的,她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单张上有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是这个家的儿女。”曾嬤嬤对雨桐的抱养与照顾正是这种爱的彰显与体现。在影片中始终沒有露面的松嫂也是对这种爱的象征与隐喻。从来沒有看见,卻一直在你身边。最后,雨桐因为沒有见到母亲而失声哭泣,而轻柔响起的恩友歌把她引向了天上的慈爱:

“何等恩友慈仁救主,负我罪愆担我忧;
  何等权利能将万事,来到耶稣座前求!
  多少平安我们坐失,多少痛苦冤枉受,
  都是因为未将万事,来到耶稣座前求。
 

 我们有无试探引诱?有无难过苦关头?
 決不应当因此灰心;仍当到主座前求!
 何处能寻这般良友,同尝一切苦与愁?
 我们弱点主都知道,放心到主座前求!

 我们是否软弱多愁,千斤重担压肩头?
 主仍做我避难处所,奔向耶稣座前求!
 你若正逢友叛亲离,快向耶稣座前求!
 到祂怀中祂必保护,有祂安慰便无忧。”

  这首诗歌的作者爱尔兰人史克文(Joseph Medlicott Scriven, 1819-1886),两次经历未婚妻突然亡故的痛苦,卻能写下这首传唱至今的名诗。耶稣基督的爱安慰了他,他又把这种爱化为一首诗歌,这首诗歌安慰了雨桐,安慰了志轩,安慰所有经历忧伤与痛苦的人。“我们本不晓得当怎样祷告,只是圣灵亲自用说不出来的叹息,替我们祷告。”(罗马书8:26)

  这部影片改编自台湾作家李家同的同名短篇小说,卻大大地改变了故事的背景,咆哮奔涌的激流,靜靜兀立的雪山,变幻万千的云彩,绚丽多姿的梯田,还有带有浓郁藏区风格的教堂,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阳光最灿烂的教堂—西藏芒康县盐井镇的天主堂。这样的选择的确有着历史与现实的根据。十九世纪,西方传教士就翻山越岭,来到滇西苗族,怒族,傈僳族,藏族等少数民族中间,给他们传讲天国的福音,领他们归向真神,如今,怒江沿岸,每逢週末礼拜,大大小小的教堂,都会响起悠扬的圣詠,当地的无伴奏合唱更是有如天籁,浑然天成,这些歌还唱到了北京音乐厅,令全世界为之惊叹。壮丽的雪域,淳朴的人们,艰辛的生活,讚美的歌声都交织在一起,而沐浴这一切的是高原的太阳—神的大爱。“因我们神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腳引到平安的路上。”(路加福音1:7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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