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趣飘送 ✐2009-02-01


永远的爱人—贝多芬的“和解”之谜

陈韻琳

 


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

  “永远的爱人”(Immortal Beloved)这封信是在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书房的秘密抽屜被发现的,这封信沒有写收信人地址,日期不全,而且从未寄出,彷彿是一封冲动下自我表白的信。

  包括贝多芬最长期的亲密朋友兼助理辛德勒(Anton Schindler, 1795-1864)在內,沒有人能顺利宣称这封信的可能收信人之身分,无任何确实证据。於是这封信成为贝多芬的一个谜,随贝多芬长眠於地下,我们得到天国去问他。


伯纳德.罗斯执导电影
永远的爱人 Immortal Beloved

  有一部伯纳德.罗斯(Bernard Rose, 1960-)导的电影“永远的爱人”(Immortal Beloved),就是根据这封信,串出贝多芬的奋斗史,他強调了贝多芬对拿破崙打垮腐败贵族的期待,对拿破崙英雄图像的幻灭,以及他与耳聋的命运奋斗;但电影首尾透过追蹤“永远的爱人”到底是谁,特別強调了影响贝多芬心灵最深最深的,是他这一生爱情的残缺。当然,这渴望爱情卻终生孤独的观点,的确也是贝多芬书信中历历可现的。

  在贝多芬这封给不知名的永远爱人的信中,贝多芬说:“…有人快乐,有人哀伤,等待命运之神是否垂听,我只愿与你生活在一起,否则宁可不活…我心里只有你,永远的爱人…。”

  电影剧情,大胆的根据这封信,推测贝多芬那強烈的冲突音乐主题,最深的根由来自跟“永远的爱人”的长久爱情冲突,电影更大胆的推测,贝多芬在弟弟卡尔(Kaspar Anton Karl van Beethoven, 1774-1815)死后,爭取姪子抚养权过程中,对弟媳妇不近情理的精神凌虐,正是因为那“永远的爱人”其实就是弟媳妇,而姪子卡尔(Karl van Beethoven, 1806-1858),其实是他亲生的儿子。当然根据此推论,第九交响曲中快乐颂的伟大和解旋律,也跟“永远的爱人”有关。

  就心理学角度,这推论是有它的道理;但是我们也只能说,查无可考不与置评,我们如今能作的,就是回到音乐文本中,讨论旋律所告诉我们的“和解”之谜。

两种主题的对立冲突

  的确贝多芬的音乐中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两种不同的情感在音乐中並比互冲。有时候是在一首曲子中呈现互相对抗的两种情感,有时候是同期连续两首相同曲式,但是情感截然不同。在贝多芬的奏鸣曲式,变奏曲式或赋格,尤其是奏鸣曲式中间加上变奏,赋格,最容易看到这种冲突对立,或者是因为这些曲式能包容最大的冲突对立,导致贝多芬也喜欢使用这种曲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举例而言,贝多芬有名的opus 67命运opus 68田园,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感呈现。

  命运,曲子一开始就是四个音的动机,贝多芬跟他门生辛德勒说:“命运就像这样敲门。”这个动机,后来在很多其他曲子中出现。命运动机与非常有效果的停留记号,立刻导引激烈情感。可是第二主题在法国号引导下,由小提琴柔和呈现出来。虽然一二主题互相对立,但发展部和结尾几乎都以处理第一主题为主,因此明显让这首交响曲呈现为激情,奋斗与对抗。

  如果说命运呈现贝多芬內心的激昂,则紧接着创作的田园,则是很清楚的说明—贝多芬写出性格完全相反的作品,在自我激烈燃烧之后,他把视野向外开展,从大自然中取材完成开朗愉快的作品。

  帮助贝多芬情感调适,大自然是不可忽略的角色。贝多芬留下许多爱好大自然的言词,譬如:

“人会欺骗,大自然不会。”
“当我在森林中,我就感到幸福。”
“不论身在乡间何处都使我悠閒自适,在那里,我可悲的听力不会折磨我,彷彿乡村的每棵树都在对我说话。”

  大自然成为他心灵的安慰。

  田园,正展现了他对自然产生的感情,非常自然完整不中断的圆滑进行,小鸟鸣叫,小河流声,暴风雨,雨后天晴,情感之畅快,跟命运感觉截然相異。

  再看opus 92,紧接田园之后下一首交响曲,明朗的大调,轻快的节奏,木管乐器制造出来的牧歌风,让人感觉是精灵的舞蹈,因此很多人评为“酒神戴奧尼索斯的喜悅舞蹈”。但是,轻快节奏中出现的缓慢迟疑顿挫感,尤其是再现部之后的顽固低音结尾—这种顽固低音制造出焦虑不安,彷彿有事情将要发生的戏剧感—会暗示愉快情感的转折。而果真,第二乐章又是命运动机的节奏,对位曲式,结尾出现变奏与赋格,情感转向悲剧感,简直就是英雄淒涼孤独的彻底決断。

  而后opus 93第八号交响曲,全曲四乐章都是轻快甚至是幽默的节奏,那在第七号交响曲中出现的英雄孤傲遗世独之感,与沈重的命运感,都不再出现。

  当然我们还可以举贝多芬的旋乐四重奏opus 59为例,第一乐章明显向外扩张,第二乐章明显內省,至於第三乐章,则是在尝试综合两种矛盾冲突的两面性。

  这种曲风对立,蔚成贝多芬中期音乐最明显的特色,有不可胜数的例子。随着进入晚期音乐,化解两种冲突的努力越来越明显,一般公认,真正的大和解,是到opus 125第九号交响曲,这时,连他自己都十分满意的庞大曲式庄严弥撒opus 123已经完成了,但庄严弥撒留有一伏笔—尽管“圣哉经”,“祝福歌”满溢平靜祥和,但最后的“羔羊经”在描述基督牺牲段落,过於惨烈,而后那沈重感,一直成为羔羊经的阴影,直到音乐结束。贝多芬在草稿中也的确一点都沒提示他內在的平安与外在的和平的确信态度。

和解之语—快乐颂

  所以第九交响曲竟像为庄严弥撒收尾式的,弥补了庄严弥撒中的缺憾。他让席勒(Friedrich Schiller, 1759-1805)的“快乐颂”作为第九交响曲的末尾合唱,甚至加上自己创作的歌词“朋友啊,不要用这样的声音,我们应该要用更快乐更欢欣的声音欢唱。”他说,这是“通过苦恼后的喜悅”。

  正因为它地位如此重要,贝多芬在这首曲子中几乎呈现了所有他最精湛的作曲手法,如第一乐章引发期待的空虛感,以及充实长大的结尾,第二乐章在诙谐曲中混用奏鸣曲式与赋格的大规模构成,第三乐章自由採用两个主题的变奏,以及第四乐章自由变奏混用大合唱,这一切都给后世莫大的影响。

  此外,我们会发现前面三乐章很明显的成为第四乐章的“前提”。第四乐章在一开始急板的疯狂似乐句之后,低音弦开始出现朗唱般的乐句,接着,出现第一乐章的开头音乐;然后再是低音弦朗唱,再奏出第二乐章主题片段;第三次低音弦朗唱,出现第三乐章主题音乐;此后木管音乐响起,是纯朴优美的曲调,卻有反抗性的低音弦,贝多芬註解说:“这可能让我们想起绝望的状态。”

  音乐从这里出现快乐颂旋律。变奏三次,出现“朋友啊,不要用这样的声音,我们应该要用更快乐更欢欣的声音欢唱。”而再歌唱出来的,最先是歌唱出现前的低音朗唱旋律,交代那朗唱旋律的原来意思:祈求世界的和平。

  这些乐念分析,让我们看见贝多芬这一生奋斗后,想揭示给我们的道理—在跟绝望搏斗后,终於得到快乐欢喜,可是快乐欢喜该用什么旋律呢?不是第一乐章那种在空虛中搏斗努力得到的东西,不是第二乐章的狂热,不是第三乐章的安靜,在综合上面三种特质后,应当得到全世界人类都可以亲近的简单纯朴旋律。

  快乐颂变奏到合唱出现,祈求全人类的和平,转入进行曲风,再转成宗教气氛,与小赋格,高唱“欢喜啊,美丽之神的闪光”。

  所以这最后一首交响曲,被诠释为贝多芬的大和解,绝对沒错。

对立冲突,是为了什么?

  贝多芬从主题冲突的奋斗,到大和解,光是聆听音乐都给人莫大的激励,而后世为要更清楚明白这伟大音乐背后的真实生命史,便不断从贝多芬的书信中,寻找贝多芬伟大心灵背后的原因。

  譬如贝多芬1802年一封写给弟弟,最后並沒有寄出的“海利根遗书”(Heiligenstadt Testament),便洩漏他中期作品构成背后的原因:他实实在在面临人生各种障碍,他必须奋力搏斗,最终,他终能以意志克服。其中一段:“我的心灵自幼即浸淫於和善亲切的情感中,我也常表现得更好…我被迫接受永久残废的事实,与世隔绝独居…不幸煎熬我,导致我被人误解,我无法在人类社会放松,无法幽雅交谈互相信任,我必须像一个放逐者一样…。”

  这解释了他主题对抗的艺术家性格—爱与和善,和被社会放逐的孤独並存;奋斗自己的艺术家命运,和不可能克服的耳疾並存—这也多少可想见,贝多芬在大自然中得到宁靜之因。我们简直无法想像,到第九号交响曲时,贝多芬已经完全听不到乐音,他谱的曲成为真真正正的“心灵之乐章”!

和解,是为了什么?

  “永远的爱人”电影中,谈到和解时,有一个影像是,贝多芬酗酒暴力的父亲回来拿着鞭子上楼,贝多芬从楼梯攀逃,在树林中飞跑,最后躺在小溪上,让自己跟天空星海合一。这时,背景音乐就是第九交响曲中的快乐颂。

  这与万物合一感,的确是一种和解,但並不是opus 125的和解,而是贝多芬中期音乐的和解。到了opus 125,贝多芬的和解更积极了。我有理由这么说,当然还是根据音乐,而不是“查无可考不与置评”的揣测。

  贝多芬的opus 125尽管是交响曲的最后一首,但绝对不是他创作的最后一首。其后的创作,就是贝多芬最后期音乐弦乐四重奏。它们紧接opus 125快乐颂最后的宗教风格与赋格而来。

  贝多芬后期弦乐四重奏的特点,就是破除结构形式,改以不拘格,自由前进的旋律线,所有他最擅长的形式诸如赋格,变奏,都已精湛到随处发挥信手拈来,更明显的是旋律线柔和,那中期不断出现的冲突对立主题,在这里已经不再出现,就算是双主题赋格,两个主题也都性质相类,平靜愉悅祥和。

  弦乐四重奏,是內在內省的,卻平靜祥和;彷彿贝多芬中期时,內心冲突到极致,需要在大自然中寻找方得的安息,如今可以在心內找到。

  这种心灵平靜,只能是和解之后的音乐。但是,到底是跟什么和解呢?


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圣殇(Rondanini Pieta, 1564
不同於早期风格,转以简单线条刻画
深沉的忧伤与悲悯,安慰每一个
受伤的心灵。

  我们发现弦乐四重奏,紧接opus 125最后的宗教的赋格的结尾,多有祈祷之声,其註解中记下祷词,譬如opus 131,曲风呈现严肃的精神状态,十分有深度,第一乐章就破格的用了表情丰富而从容的慢版,而且是缓慢自由的赋格曲式,实实在在给人祈祷之感,opus 132第三乐章直接指明:“病癒者对神圣之神的感谢之歌,依据伊里安调式〔Lydian Mode, 中世纪教会调式〕。”而这首曲子的第五乐章,原本是要作第九交响曲的终曲的,热情洋溢简单朴素卻光辉灿烂,充满震撼性,可见它跟第九交响曲快乐颂乐念之间的传承。至於opus 135这生命中最后之曲,更彷彿是灵魂之舞,精神厚度很強,当然为人熟知的,他在第四乐章中附有“终於下定決心”“Must it be?”“It must be!”等被大家广为诠释的谜语。不管贝多芬写下这些语句背后原因为何(当然可想而知,“永远的爱人”这部电影再度把它诠释为跟爱人的和解),自由流畅的旋律中含有的把握,平靜,显示这首曲子是肯定的终结,不再有怀疑,愤怒,对抗吶喊。
   从opus 125快乐颂中宗教性的,赋格的终结,紧接弦乐四重奏曲风,我们有把握断定,即或渴望与万物合一的平靜,是贝多芬中期音乐的內涵,但他晚期的和解,绝不是如“永远的爱人”中所说的,逃离父亲的凌虐,与万物合一,或与神秘的永远爱人和解;而是更积极的与创造万物,也给贝多芬此生的造物主和解。

  的确,快乐颂弦乐四重奏,竟出自一个聋子的心灵,更显见上帝给贝多芬的恩典何其之多,对他这一生之福祐何其深广;从命运对抗中体认此点,正是贝多芬终於走向快乐颂与平靜肯定的祈祷音乐之因吧!

  在这封洩漏贝多芬命运动机的“海利根遗书”中,贝多芬写道:

喔,上帝啊,给我一天无忧的欢乐吧,因为在我心底已许久不知真正的欢乐,哦,何时!哦,何时!全能的神,何时能让我再听到,感受到这种真正的欢乐回音,並再次让我进入大自然的堂奧与人接触。不会再有?不!这太残酷了。

  幸而贝多芬克服了他的精神危机,让他超越了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我们得以临听贝多芬中期,后期,最晚期音乐,而那遗书中苦苦渴望而未得的“欢乐”,终於在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中听见了。上帝一直垂听贝多芬的祷告。於是其临终音乐弦乐四重奏,终究揭露了贝多芬对此生的感恩与臣服,这来自內在的平靜,正是他向上帝的悟道,感恩之语。这才是从音乐文本让我们知道的“和解”奧秘!

(作者陈韻琳为心灵小憩负责人。本文原载於心灵小憩,蒙作者允许同载於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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