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趣飘送 ✐2009-01-01


超验的艺术—谈莫札特的音乐

陈韻琳

 


莫札特 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

轻快愉悅的音乐风格

  我一直对艺术家与宗教之间的关系很有兴趣。有些人认为宗教是桎梏艺术的最大元凶,有人认为沒有宗教就沒有办法呈现出艺术最超越的心灵,有人则宣称艺术可以取代宗教,並达到宗教的功能…。
  於是我決定研究“宗教音乐”。我的想法是,不管宗教与心灵的关系究竟为何,宗教音乐绝对呈现得出最真实的心灵状态。
  在研究宗教音乐的过程中,我对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尤其好奇,因为他在萨尔茲堡(Salzburg)这个宗教重镇成长的岁月中,一直为其生计:教堂管风琴职位谱写为宗教仪式而有的宗教音乐,而萨尔茲堡主教对莫札特这个艺术家又非常的不尊重,把莫札特的才华棄若敝屣,不断限制他的创作,甚至规定莫札特的宗教音乐只能写小弥撒曲,把莫札特自由的心灵视若宗教中的杂质。
  这期间,莫札特为想离职,主教竟然以辞去莫札特父亲(Leopold Mozart, 1719-1787)之职务使其生活陷入困境来要胁莫札特。莫札特为了想离开萨尔茲堡受限的创作气氛,与不被器重的艺术生命,也曾在母亲陪同下,周遊当年以神童之名走访过的诸如慕尼黑,奧斯堡,曼汉,巴黎,伦敦,海牙,巴黎,里昂,瑞士等大城,想另寻创作生涯的开始,结果非但沒有成功,母亲反倒因旅途劳累而病故。莫札特並不想耗费时间教授音乐课以餬口,只好再返回萨尔茲堡,忍辱继续作管风琴师,最终还是以跟主教彻底決裂收场。
  对萨尔茲堡的宗教气氛,莫札特曾写信给朋友说:“作人还是不要太‘虔诚’比较好!”
  所以莫札特的生命,其实一直周旋在创作渴望与维持家计的现实中,周旋在跋扈主教的宗教压力与自由的艺术生命之间掙扎不已。

和谐中隐藏的突兀

  莫札特的音乐总体而言非常轻快愉悅,这简直跟他的生命史格格不入。研究音乐史的人都知道莫札特的音乐生命非常早熟,他才三四岁就已充分显出其音乐的才华,七岁就以神童之名周遊欧洲演奏钢琴,这时的莫札特深被王公贵族们宠爱,其音乐中的欢快愉悅自然是很能被理解的。这种欢快性质,也深深影响着莫札特的宗教音乐。他最早的宗教音乐KyrieKV33)创作时年仅十岁,Kyrie的內涵是“求主垂怜我的生命”,其实应当是深沈的信仰告白,但这绝非被人视为稀罕天才的小小莫札特所能理解的。
  但很奇怪的,莫札特到了成人,已不再因神童受人宝爱,开始在萨尔茲堡跟主教折冲郁郁不得志以后,其音乐竟然还是有着愉悅欢快的特点。正是因着这种音乐风格,音乐诠释家开始注意在莫札特音乐中潛藏的,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小调,不谐和音与半音阶,他们都发现这些音符在诉说着欢快之外的另一些东西,而莫札特每每在彷彿不经意间陈述出这些情绪后,便立即以欢快,以和谐再度压过。而这样的音乐风格出现最明显的,就是在母亲去世,莫札特又必须比以前更卑屈的返回萨尔茲堡作管风琴师以后。
  譬如莫札特的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KV364),此曲作於1779,此时母亲已过世,莫札特回到萨尔茲堡,跟主教仍旧不合(一年后终於彻底決裂),此曲就在一向欢愉轻快的风格中,间杂有半音阶的快速回旋上升音符,给人很焦虑不安的,彷彿想离开逃跑的感觉,此外还数度出现小提琴与大提琴沈重的往返对应,好像是在不安的质问着什么。但是这种音符的出现,都是突兀的过度,不知何来何去的在和谐声中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虽然这种焦虑感,严厉的大主教是不可能准许莫札特将其放入宗教音乐的。但若仔细聆听同期的宗教音乐C大调庄严弥撒(KV337),就在其Kyrie中,便有着间杂半音阶的上升,与突然出现嘎然而止的不谐和合音,尤其是因着其合音突然收入休止符,给人“提出问题沒有答案”的不确定感十分的明显。这种宗教音乐的表达,已经是十分露骨了。
  不管莫札特最终是如何的以欢快否定忧郁与焦虑,其音乐呈现出来的真实心灵,卻还是可以被聆听音乐者感觉出来:莫札特渴望自由渴望离开,对当时的生命处境並不满意。
  莫札特於1781年终於跟大主教決裂,据说,是大主教踢着他的屁股,当众很难堪的把他赶出去的。莫札特在信中告诉父亲,“主教说为他服务的人中,沒有像我这样坏的,又说其他我都不想重复的难听的话,还说我沒教养…。请你不要灰心,离开大主教我想我就开始会较好运了。”从此,莫札特开始他更艰困的,收入极不稳定的人生。

灵魂深处的信仰告白

  莫札特离开萨尔茲堡后,於1783年创作了他最著名的“C小调弥撒”(KV427),这曲弥撒因为沒有教堂仪式肯用,终於沒有完成,但光就其完成部分,便有人将之与巴哈“B小调弥撒”,贝多芬“庄严弥撒”並列世界最伟大的三大弥撒曲。这首弥撒曲的Kyrie,先以乐器出现沈重的主题动机后,乐器与人声呈现二种不同的主题赋格,人声也分四部赋格。人声一开始就是急遽升高再急遽下降,给人十分戏剧性的激动感,而器乐主题重头到尾循环反覆进行式,彷彿在陈述一个明知结局卻无法停止的抉择,更衬托出人声四部赋格“主我求你垂怜”的哀鸣。中间“基督请你怜悯我”歌词部分,是独唱清柔祈祷风,与合唱清柔祈祷风时而对话,时而互相附合。等祈祷风结束,就又回到器乐与人声二部赋格。
  C小调弥撒的情感,已绝对不是欢快性质,也与他十岁那年创作的Kyrie相距何其之遙!但到了“信经”曲,三次轮回的快版,把对上帝的信心表达得又是何其明确!因此这首弥撒曲很显然已完全不是敷衍着主教的要求,而是个人的真实信仰告白了。他要说的不是伪善的宗教,而是能真真实实安慰他短暂又痛苦的尘世生命的信仰。这种告白,绝对不是要求规格与形式的萨尔茲堡所能接受。

宁靜祥和的微笑

  莫札特生命中最后的贫病交加的五年,曲风再度改变,从偶而出现突然结束的焦虑不安中掙脫,回到平靜无波甚至有些逍遙感的曲风。譬如他去世那一年的第二十七号钢琴协奏曲(KV595),其流畅的音符,因偶而的转小调,就绝对不再仅只是欢愉感的,但其返回大调,或优美不陷溺进情感的慢版,仍让人分享到他的平靜无波。这绝对远远超过他早期的“欢愉”境界,是苦难中的安息了。
  莫札特去世的那年彷彿是想把未竟之志全数完成一般,在病痛中还是维持大量的创作。其中有一首大概是为领圣餐仪式而作的宗教音乐“Ave verum corpus”(KV618),简直是无法想像的超然平靜,四部和声缓慢优美而无波澜的述说基督之爱,根本无法想像创作当时莫札特正在生命垂危之际奋斗。
  莫札特在他死前两年,曾经跟来比锡托马斯合唱队队长谈了一席话,他后来写信给父亲时提及此事。他跟队长说:“我觉得你完全感受不到‘上帝的羔羊基督,你洗卻世上的罪,请赐予我们和平’这句话的意思…。我从童蒙时代(註:莫札特的父亲在耶稣会受了整整十二年的教育,並得哲学博士学位,他非常重视莫札特的宗教教育。)就进了宗教的神秘圣殿,满腔热情期待弥撒开始,卻不知到底要得到什么…,如今经过庸祿的生活,这一切又重新浮现,並深深感动着我的心灵,我乐於为这些听过千百次的话,谱成音乐…。”
  莫札特当年与主教之不合,显然与主教的成见有关—好动,滑稽可笑,动不动讲黃色笑话的音乐家,怎么可能在理论在实践上都明白信仰真理?
  但莫札特这从来与政治无缘无关,从不知道他将在生命末期经验法国大革命的人,卻写出嘲弄达官贵人,帮助一切平民的“费加罗婚礼”(The Marriage of Figaro),以至於贵族纷纷疏远他,加深他的贫困。当主教斥责他沒有教养,是个坏蛋,他卻於生命的后面十年,加入有平等思想扶弱济贫的“共济会”…,这一切都表明莫札特不是沒有信仰,而是无法把他自己的信仰跟形式化教条僵化的宗教气氛,与只在上流社会閒谈的宗教气氛连结。这正是他在萨尔茲堡受困,而后贫病交加的主因。
  莫札特在母亲为他劳累旅途中病故后,虽然其创作有一段时间明显出现一反轻快风格的哀伤,但他还是写信给父亲说:“我顺服上帝的意志。”当父亲病危,他贫困交加的人生中再也沒有长者的抚慰,莫札特跟父亲说:“我永远感激我的创造者,並由衷祝福我周围的人都可以有像我一样的幸福感。”最后,当他思索死亡时,写信给父亲道:“既然死是我们生命的真正终极目的,它对我而言就不再是某种令人惊恐的东西,而是让我感到安宁宽慰的东西。我感激上帝让我有机会认识死,上帝让我知道,死是达到真正的幸福的锁钥。”
  看过这些出自心灵的信仰表白,就不难明白,莫札特在创作中期离开萨尔茲堡前后,虽经历生命中严重的挫折伤害与怀才不遇,卻仍走向创作中后期的平靜愉快。这种平靜愉快绝不是不解世事,因此即或是很容易倾向忧郁的小调,还是充满平靜感,最终面对死亡,竟能创作出KV618的天籁之曲了!
  宗教与艺术的关系,绝不是宗教扼杀艺术那般的一语化约—虽然形式化教条,的确使艺术窒息,莫札特也曾因此愤慨向朋友说:“作人还是不要太‘虔诚’比较好!”,但形式化与教条绝不是宗教的本意。
  我们在聆听莫札特的音乐时,多少会体会到一种非出自自我的超然的情感,一种“不可言喻的奧秘”,因此有人说莫札特的音乐是“超验的音乐”,但这终归是因为莫札特自身先从自身的生命中掙脫,体会到一种超验情感的向度。因此我们可以归结:不是艺术可以取代宗教,而是宗教真实的体会与深度,赋予艺术一种非凡的內涵,因而走向超越的向度!

(作者陈韻琳为心灵小憩负责人。本文原载於心灵小憩,蒙作者允许同载於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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