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音乐家
当宁靜的黃昏，在寂寥的街头上，你常常会听到低低的琴音或淒楚的歌声，回盪在淒涼的暮色里，这是些流浪在街头的音乐家，在宣泄他们抑郁的心曲，他们有的是橫溢的天才，但他们被埋沒在风尘里。
我生平热爱音乐，在童年的时候，我是村歌俚曲的爱好者，对那些走江湖卖唱的人，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看到他们卖唱乞食的愉快生活，他们那种潇洒悠然的风度，真是羨慕。常想我如能侪身其中该多么有趣，但大人们总说他们沒出息，我虽不敢提出抗辩，但总不以为然。后来读书了，在学校中我当然很喜欢音乐课，到读中学的时候，我自以为音乐欣赏的水准已经很高，动不动就提起贝多芬的交响乐，其实那时候我对交响乐根本还沒有欣赏的能力。
隔了多年我偶然在一个晚上，记得那是在青岛海滨公园的旁边吧，那天月色很好，海水在轻轻地叩着岩石，飕飕的海风吹去了暑意，人们都三三两两的踯躅在海边的草地上，陶醉在幽美的月色里。我独个儿怀着惘然的心情，悠悠地漫步，忽然一阵优美的琴声扣住了我的心弦，我马上止住了腳步。我立刻辨出了那是南胡的音色，那么柔和，那么哀怨，使我奇怪的是那支曲子，像是奏出了我悒郁的心声。我用言语笔墨不能表达的情感，他卻能用奇妙的音符轻轻地托出来。我慢慢地随着琴声走过去，在不远的草坪上坐着一个老人，穿着一件褴褛的长衫，无言地操着琴，他的周围靜靜地坐着几个人，我也悄悄地坐下来，才发现他是个盲人。那支曲子奏完了，他调整了一下琴弦，开始奏京剧，那是一阙“凤还巢”。闭上眼睛，宛如青衣在台上唱的一般，音色那么柔婉，清澈，连对白也能清晰地奏出来，我怀疑他手中的琴是否特殊，但分明与普通的琴一般。我想他真是个伟大的音乐家，若在音乐水准高的国家或早已成名，但可惜在音乐沒落的中国，只有默默无闻了。
他用悠閒近於消遣的态度，奏了几支曲子，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沒有说，听的人愈来愈多，他奏得也愈来愈起劲，最后他站起来，扑了扑长衫，将琴装在布袋里搭在肩上，悄悄地扶着竹杖走了。
此后一连几天我听他在那儿演奏，我完全沉醉在他的琴声里。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种无比的享受，优美的琴声，配着靜靜的月夜，微微的海风，那简直是一首抒情诗呢。
盲人的琴声，喚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我想起了在家乡中那些走江湖卖唱的人，那些流浪街头的音乐家。他们的艺术是独特的，是別有一种情调的，他们所唱的民谣歌曲，都是优美而典雅的，虽然士大夫鄙视他们，认为不足登大雅之堂，其实这些吉卜赛式的街头音乐家，才是真正中国音乐的传播者。他们不管现实，不顾生活，音乐是他们的一切，他们虽不在厅堂里演奏演唱，但他们卻拥有无数的听众。他们忠於艺术，他们爱音乐胜过爱他们的生命。
我每在幽情的街头，听到这淒楚的歌声，琴声，心弦便立刻响起共鸣。看他们那褴褛的衣衫，抑郁的情调，满腮的胡须，蛮不在乎的神气，他们虽然终生潦倒在街头上，但他们不失艺术家的风度，我曾默默地为他们祝福，我希望人们不再鄙视他们，让他们来开拓中国音乐的新生命！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归回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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