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无．空虛
当我们欣赏一幅画，看见的佈局，若是画纸塞得满满的，虽然手笔很高，但仍不算上品，因为它沒有留下空白，可以调剂画面。我最怕看这种填满了画纸的作品，它会使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将许多有用的空白浪费了，糟蹋了画面的美。愈是古画珍品，愈使人看了惋惜；因为历来的收藏家们，都不甘寂寞，一定要在这幅名画上题他的款，落他的印，兴之所至，说不定还会题一首诗，以达掠美的目的。这种固陋的收藏家，最为人痛恨，因为好好的一幅无价之宝的作品，硬生生地被他毀了。
画面上需要留空白，连字画也不例外，一幅字画若留下了相当的空白，字体便更显得透出一股灵气，否则乌压压的一片，一定減低了欣赏者的美感的领受。所以一个懂得使用空白的艺术家，才能创作出无上的妙品。正如一个会使用休止符的音乐家一样的能用空白写出美妙的音乐一样。贝多芬（Beethoven）在第五交响乐中反复出现的主题“mi mi mi dol─”之所以那么气势磅礡，感人心魄，就妙在他使用那个半拍的休止符，能夠摄人心神。韩德尔（Handel）在他的神曲弥赛亚哈利路亚（Hallelujah, Messiah）一曲的高潮中，最后一句的前面便用了两个四分休止符，当听众肃立聆赏的时候，这两个四分休止符的空白，具有万钧的气势。空白的妙用，在艺术家的手中，真是有说不出的神奇呢！
平常我们打开一页书，首先吸引我们的不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而是黑字以外的那些空白。所以一本书编得好坏，可以由书页中留下空白的多少而略知梗概。
在文学作品中，会使用空白的作品，都是最上乘的作品。无论是小说，是散文，作者若能在他的故事与描写的笔触中留下一块空白，让读者自己用情感用思想去填补，才是伟大的作品。老是用热闹的场面填满了你的故事，便俗不可耐。诗更是如此，柳宗元的那首五绝：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蹤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便是使用空白的一例。诗的境界贵在空灵。“来是空言去绝蹤”，虽言中无物，但卻含蓄着美。
近代的建筑，由於集中都市，所以空间成为一个大问题。一所富丽堂皇的建筑，若缺少空间，建筑的本身条件无论怎样好，都说不上美，这成为建筑师们的一项难题。但大自然的工程师在创造宇宙的时候，他的设计中空白佔绝对的优势，无垠的蓝天与海洋，陆地仅佔了小部分。在无边又无际的宇宙中，星球如弹丸，无限大的是太空，也就是空白。今天人类拼命在太空中探索各星球的奧秘，只注意到这些实体，而忽略了空间，因为今天的人类已被物欲填满了，连思想也被物质“锈”坏了。现代人实在应该让心灵空出一点儿，应该向大自然去寻找已失落的空白了。
孔子老早就觉悟了这一点，所以他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要人们将填满物欲的肮脏心灵作一番洗涤的功夫，使人的性灵回到明透的境界。但可惜人类心灵的尘埃愈积愈厚，变成了一层硬壳，而现代物质主义的毒菌，早已将人心灵中的空白完全佔据，今天的人似乎已经忘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性灵的可贵。人为万物之灵，而这个灵就是那点明透的空白，但今天这点性灵早已被尘埃淤塞了。
中国的哲学家老子，最懂得虛无空灵的用处，他说：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戶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
但当人的性灵泯灭沦为物质的结果，人便失去了人的作用。
空灵是艺术的美，谦虛是人格的美。一个虛怀若谷的人，才能成为大用。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必然先具备了虛无的心灵，空旷的胸襟，才能写下空灵的笔触。一切用肤浅丑陋骄傲填满了胸臆的伧夫，都是无用的蠢材。所以虛无空灵对人生实有其严肃的意义。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归回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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