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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走廊.影评 ✐2016-01-01

孤独,现代人永远的痛

—徐靜蕾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石衡潭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強;嫉恨如阴间之残忍…”(雅歌8:6)

  这是一个封存了许多年的老故事,而且原本出自於一个奧地利作家之手。这个故事本身也很平淡,几乎沒有什么情节或者“故事”,因为它只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单相思。一切都是由这个女人用孤意苦心编织起来的,一切又都是在这个女人的內心含蘊展开的。如果不是她在临死之前的信中向这个男人表明她的心跡,他不会知道他自己曾经是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爱情故事中的主角,我们也不会知道人世间还曾经有过这样的挚爱深情。徐靜蕾将这封信演绎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故事,交织了国难家愁,融会了琴心剑韻。它打动了无数中国观众的心,特別是那些沉浸在爱情中的红男绿女们的心,而且使这个初出茅庐的丫头摘取了第52屆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The San Sebasti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最佳导演“银贝壳奖”的桂冠。
  为什么?是这个女人的一往情深喚起了我们久存心底的怜悯?还是那落月的屋樑,幽深的砖巷激发了我们难得一现的唯美感受呢?也是,也不是。我以为,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它犹如一把长剑,挑开了我们重重的遮掩,披露了我们深藏在內心的孤独—这个现代人永远的痛。

女人以孤独滋养爱情

  不是吗?这个女人是孤独的。她从童年起就是孤独的,是孤独导致了她的爱情。很小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父亲,而母亲也从来不了解自己女儿的心思。她只有把全部的情感寄托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在他身上构织一个少女美丽的梦。因为他似乎具有了她所想望的一切:文雅的外表,渊博的学识,丰富的藏书,华丽的陈设,迷人的氛围。命运将他们分开,命运又使他们相聚。在分別六年后,她终於有机缘实现了她少女时的梦想—躺在他的怀抱中。但这件事对於这个男人的意义卻完全不同,这只不过是他无数艳遇中的一个插曲或者一个音符。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很简单:在出差回来之后,他沒有像所承诺的那样马上去找她,而是再也沒有去找她。得到一个男人短暂的溫存,而沒有留住他的心,这个女人仍然是孤独的。孤独沒有減弱她的爱情,反而加深了她的爱情。她不愿意以惯常的方式去获得他的欢心,而要以高傲的坚忍来赢得他的爱情。她选择了离去和等待,坚決的离去和漫长的等待,她也试图用一年一度的送花来喚醒他的记忆与爱情,但他不关心这花,也不愿费功夫去思想送花的人。在沒有任何前景跡象的情況下,她也沒有放棄,而是致力於独自培育他们一夜柔情的果实—儿子。实际上,这是她对他爱情的继续,是她坚持爱情,实现爱情的一种独特方式。她希望儿子能夠在和这个男人一样的环境下生活成长,将来也成为一个像这个男人一样的人。他们终於有机会再次相遇,但不过是重演那令人痛楚的一幕:不顾一切的激情与无可救药的遗忘。他仍然把她当作了一个新鲜的猎物,尽管他也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她也有过不少的男人,这些人中也有很爱她的,比如黃队长,但是,她知道他们不能去除她的孤独。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仍然孤独,而且更孤独。所以,她与他们只是逢场作戏,只是为稻粱谋,为生活计。她在內心还是苦守这份孤独,苦守这份孤独的爱情。而当她的孩子死去的时候,她意识到:她已经无法在今生喚醒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情,她也无法在今生保持,发展对这个男人的爱情。她想:也许,她只能以死亡来向他证明她的这段爱情,只能以死亡来喚醒他对她的记忆与爱情。於是,她这样做了。她是带着对爱情的盼望离去的。死亡使她的爱情定格,也令她的孤独凝固。

  可是,死亡真的能夠实现她期许多年的愿望吗?死亡真的能夠解決她一生的孤独吗?如果死亡真的是一了百了,那么,到哪里去兌现愿望,填补孤独呢?如果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那么,愿望的满足,孤独的填补又有何意义呢?

男人用寻欢避免孤独


茨威格

  这个男人也是孤独的,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孤独。如果说这个女人的孤独是一种愿望不能实现的孤独的话,那么,这个男人的孤独就可以说是一种愿望实现了的孤独。如果说,这个女人是主动寻求与拥抱这份孤独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就是被动地陷入和承受这份孤独。这个女人渴望爱情,可她沒有得到它;这个男人喜欢作乐,他也同样沒有得到它。有人奋不顾身地爱他,他卻不能体会享受这份爱。这份爱实际上不属於他,与他无关,而只属於这个女人。他有过无数的女人,但是他卻沒有一颗真正属於他的心;他有过无数个浪漫激情的夜晚,但卻沒有真正值得自己珍藏的时刻。他是孤独的,他並不希望孤独,但他卻不得不孤独。他以为自己不孤独,但他卻比別人更孤独。在对孤独的理解上,他比她差远了。他以为孤独是可以逃避的,可以将它遗忘,消解在风花雪月,寻欢作乐中;她卻知道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孤独就是生命本身。对孤独的理解其实是对生命的理解,因为我们只有在孤独中才能对生命有真正的体会。她在主动的孤独中深刻体会到生命,而他卻在被动的孤独中与生命远离。远离和逃避孤独的人,就会把欲望当作愿望,就会把寻欢当作爱情。可是欢乐是一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筵席消散,落寞随升;繁华过后,淒涼便起。如果说,这个女人还在內心深处拥有她自己培育起来的孤独的爱情,那么,这个男人在欢愉之后则是一无所有,沒有爱情,沒有牵掛,沒有眷恋,只有赤裸裸的孤独。如果陌生女人的遗书能夠喚醒他的记忆,能夠解冻他那麻木的心灵的话,那么,在未来的生活中,他也许还有爱的可能,还有体会孤独之美的可能,但无论如何,过去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一去不返了,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千载难逢的爱情。电影沒有告诉我们这个男人的最后结局,可是我们知道这个故事的原作者茨威格(Stefan Zweig, 1881-1942)是在孤独中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是她的自尊与冷傲导致了她的孤独,是他的放纵和冷漠导致他的孤独,那么,如果她积极主动一点,他留心体贴一点,他们的爱情是否就成功了呢?而如果她和他的爱情真正实现了,是否就能夠完全免去了这种孤独呢?我们说:他们的爱情或许成功,但孤独卻必不可免。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纯粹的爱情,也许,沒有实现的爱情才是真正纯粹的爱情,就像这个女人的不变情感,但是它其实也不是一种真正纯粹的爱情,而是一种深刻而隐蔽的自恋:她爱上了自己的爱情,她爱上了恋爱中的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爱者与被爱者的情感永远存在着差異,永远不可能对等。所以,爱者是孤独的,爱得越深,也就越孤独。再说,再热烈的爱情,也会有冷卻的时候;再深刻的爱情,也有平庸的时候;再奇特的爱情,也有平淡的时候。平淡,平凡甚至平庸乃是爱情的常态。实现了爱情的她和他,也就是过去,现在以至未来的作为芸芸众生的我们。我们很多人可能实现了爱情,但我们仍然孤独。我们在平庸的爱情中孤独,就像这个女人说的那句话一样:我在人群和喧闹中更感到孤独。我们在不平庸的爱情卻平凡的生活中仍然孤独。爱情不能消除我们孤独,那么其他如社会秩序,道德规范等等能不能呢?影片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影片中出现的那个勤恳忠厚的老仆人实际上就是社会秩序与道德规范象征,然而他在影片中卻只是一个可怜兮兮的角色。他影响不了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对待爱情和生命的态度和方式,他只不过充当一个无声的见证人,而且还要接受那肮脏钱的施舍。超越社会价值与道德评判,而直抵生命意识的核心,这是新生代导演的大胆与过人之处。

孤独的出路在哪里?

  当然,答案在影片之外,也在现实生活中。在人的实际与想像的空间里,沒有什么能夠解決我们那永远的孤独。她是孤独而生,又是孤独而死;她来时孤独,去时也孤独。而实际上,这不只是她,也是他,还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我们所能夠选择的只是主动拥有还是被动承受,悉心体会还是漠然拒绝这份孤独。当我们坦然接受孤独的时候,也可能就接近孤独的解決了。
  英国作家哈代(Thomas Hardy, 1840-1928)说:爱者与被爱者永远不能互相呼喚。释迦牟尼说:爱別离,怨憎会。莎士比亚说: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橫暴和费尽辛勤所換来的小人的鄙视。这些都是至理名言,都是对人生真实而深刻的写照。我们谁沒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感受呢?暗恋了多少年的梦中情人忽然被一个平庸之辈轻松得手,相濡以沫的恋人突然一天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跟你说再见;多少年风雨同舟的夫妻因际遇的改变而分道扬镳;爭吵了一辈子的夫妻到最后才发现应该从头再来卻为时已晚。我们都沉浸於自己忙碌而平庸的生活,也满足於自己浅尝辄止的人际关系。我们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不敢流露自己的內心感受,也不愿去扣问他人的心思意念。我们习惯於说今天天气哈哈哈,我们习惯於说彼此彼此。父母年高我们不知忧惧,亲人病重我们远在他乡;兄弟困顿我们视而不见,朋友落难我们袖手旁观。我们不愿扪心自问这样的问题:我们真正爱过谁?真正关心过谁?我们真正认识谁?我们真正了解谁?我们有谁真正知道亲人的忧伤,喜悅?我们有谁真正了解朋友的需要与愿望?我们有谁愿意分享他人的成功与欢乐?我们有谁愿意分担他人的痛苦与忧伤?
  我们都是自私的。我们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只算计自己的短长得失,我们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们很难体会他人的心理与感受。就像这个女人只关注她的爱情,这个男人只追寻他的欲望一样。我们每个人具体追求的目标,內容可能有異,但实质上是相同的。我们是孤单的,是孤独的。因为我们沒有把自己的愿望与他人的愿望贯通起来,沒有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的感受融会起来,因为我们沒有找到更广远的目标,我们也沒有连接到生命的真正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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