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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心灵.小品 ✐2011-02-01


归回田园

音凝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使我炽烈地向往着田园。
  田园,当然是带着馥郁而浓厚的乡土气息的。田园一定是故乡的;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是描绘故乡的景色,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也是抒写故乡的风物。而这一曲乐章与这一篇辞赋,更深深地触发了我发狂的思乡病,我的绿色的田园思乡病。

  人,是用泥土造成的,特別是用家乡的泥土造成的。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如果连根拔出来,移植在別的地方,不管那里的土壤多么肥沃,总是寄生的,总活得不痛快。而不管你的家乡多么贫瘠,多么微不足道,但每一片土地都印着你童年赤裸的足跡,每一条小河都映着你的影子,每一棵树都留着你爬过的手痕,每一株小草都曾经是你的伴侶,甚至每一块石头,都缀着你数不清的儿时的梦。每一丝风,每一片云,每一点星光,每一抹月痕,你一闭上眼睛,不是都清晰地出现了吗?那么活生生的,永远在你的记忆里生了根,深入了你的思维,渗入了你的血液,你怎能不发痴地怀念你的故乡,发狂地眷恋你的田园呢!
  我们这一代不幸的人们,生在动乱的时代中,被迫由绿色的田园中拔出来,常年流浪在外,流浪在这高度工业化的现代城市里,在煤煙,机器与商品的挤压下生活着,在高速的马达进行曲中,不允许你停下来回忆,不允许你“浪费”时间去回顾你失去的田园之乐;你被強迫拉进工业社会的巨轮下,身不由己地转着。当你停下来松一口气时,你就会被时间遗忘了。你必须拼命地追,拼命地赶,好像貓追尾巴一样,不停地打转,这就是生活。
  转着,转着,将生活的情趣转掉了,人只是机械地吃,喝,休息,工作,上班,下班,上公共汽车,下公共汽车,开了收音机电唱机用声音塞满了耳朵,开了电视机用画面塞满了眼睛,端起饭来用食物塞满了肚腹。敲着算盘,搖着计算机,让脑袋里装满了数字…用大块大块灰色的空白塞满了生命。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这个巨轮不停旋转的结果,将人们的道德观念,艺术与美感都摔掉了,人变成了社会的动物,严格地说起来,人已经失去了人的价值。
  而我永远是这个时代中落伍的梦幻者,因为我仍然固执地眷恋着田园,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我要回去!”像一个想家的孩子那样拉着他母亲的衣襟固执地说:“我要回去!”陶渊明也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的,我要回到我土生土长的田园去!
  我的田园是绿色的,绿得不能再绿。真的,你和我一同回去看看你就信了。你会对绿色有了新的观念。然而,你要小心,说不定你也会染上绿色的思乡病呢?
  我说故乡田园的绿色特殊不是沒有理由的,它不像亚热带那样,漫不经心地乱涂上去,鼻子眼睛都是绿的,绿得太容易,太随便,绿的时间太久,绿得你神经疲倦。故乡田园的绿是有分寸的,在沒有着上这生命的颜色以前,造物主先用白色打了底,白得你连思想中也不敢留下渣滓。接着神奇的绿意出现了,太神奇了,像魔术师的手法一样,你明明在瞪大了眼睛瞅着他,但他那支彩笔卻无声无息不慌不忙地在树梢上和花圃里裹着了绿意,使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那种生命的喜悅,会使你欢呼,跳跃,悸动,战慄。瞧着吧!春风一剪,便绿满了枝头,任你有多少只眼睛,也看不过来,他总会抽冷子在你不留神的时候,又添上一笔。接着这生命的变化还多着哪!坚硬的冰化了,水软了,媚了,动了。啊!谁说不是,它已潺潺地流了,碧绿的水藻浮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鱼儿也成群结队地从容出游了。
  故乡的田园,由这笔生命的绿意一开始,整个的天地都变了,尽管你有一百只眼睛,一千只耳朵,也顾不到这支生命的画笔在大地的素纸上所描绘的惊心动魄的作品。等到后来,你再也无法用数目去计算,看枝头的嫩芽,一颗,两颗…造物主干脆蘸了大笔大笔的颜色,将整个的田野都用绿填满了。当你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更使你吃惊的是雪白的李花,鲜红的小桃,夺目耀眼地顷刻便出现在视野了。
  这时候你也不管那么多了,尽情地享受吧!你也许自己还不知道,骀荡的春风,早已将你脫胎換骨了。要不然你为什么会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好像长了翅膀!再不就像浮在溫水里。当你扔下了老棉袄,換上新夹衣的时候,一步就能跨到云端里去,尝尝腾云驾雾的滋味。蝴蝶,蜜蜂,麻雀,燕子,都在你的周围逗引你,还有凌空虛度的风箏,要把你手中的线牵到天上去。撒手吧!让它自由自在地遨遊太空去吧!你不妨就地打一个滾,在软绵绵的麦丛中,翻几个跟斗,沒有人会笑你的。伏下来亲吻芳香的大地吧!将耳朵贴在土壤上,听一听春天大地心脏的跳动,听一听种籽的嫩芽突破外壳,顶开地面的声音…
  放风箏,在故乡的郊野,几乎成了一种“事业”,那不仅是孩子的遊戏,许多大人们也参加,而且是郑重其事地一放就放一整天,甚至连饭都忘了吃。大的风箏要几个人抬,丝线也要特別粗。因为放得高,放得远,风箏的力量太大,人用手拉不住,要系在绞架上,用大石头压着才能稳住。瞧吧!满天都是风箏,各式各样的,五颜七彩的,在一望无垠的青蔥麦地上放风箏,真是一件乐事。满天都充塞了蓬勃有生命力的春风,它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不停地吹着,抬手举足间,衣袂飘飘,有凌风欲去的感觉。放风箏时,最有趣的是给风箏“送食”。将一段竹环或纸圈套在线上,一松手,嗤地一声便沿线飞去,你的心也跟着飞上去。那一只只的风箏,便成了孩子们一朵朵的美丽的憧憬。
  故乡田园的每一条小径,都连着一段回忆,每一片云霞都织着一串童话,每一株花木都牵着一个故事。我永不能忘记,我捕鱼虾的那条浅浅的小河。我常常赤着足在河中捞鱼,捞起来以后,装在洗干淨的墨水瓶里,看到小鱼在瓶中张皇地打转,觉得不忍,再放了回去。夏日,那条小溪的水深了,碧了,溪畔的柳荫也浓了,我便抱一条草蓆躺在地下纳涼,听树上蝉鸣阵阵,耳畔风声飒飒,便悠然地入梦了。
  离开了故乡的田园,再也沒有吃过一顿新鲜的菜蔬,虽然那只是山肴野蔌,粗茶淡饭,但卻是由自己的菜园里摘下来的。菜园老农拙笨而努力地用辘轳打水的情景,与哗哗的水车声,以及灶下燃烧着的木柴的必剝声,与锅中爆出的菜根香味,都会再加重了我的思乡病。
  住在都市一天,耳根就別想得到清淨,而我这两只被烦嚣的市声塞满了的耳朵,多么渴想再听一听故乡田园的天籁;早晨醒后第一声麻雀的细语,与樑前双燕的呢喃,草丛的虫声,土里咿唔的蚯蚓,寒夜的犬吠,以及林间细细的叶语,山顶澎湃的松涛…这些不都是“田园交响曲”的素材吗?是的,但除非你亲自归回田园去欣赏,连乐圣也无法将它用音符记录在纸上。
  除了大自然的天籁,最令人难忘的是田野中偶尔传来的牧童短笛,清越呜咽的笛音,泅在晚风里,断断续续地送入耳中,会勾起一阵阵惆怅的感觉,儿时不识愁滋味,但卻能由淒楚的牧笛声中,依稀领会到一丝淡淡的哀愁。另一种永难忘怀的声音是教堂的钟声,教堂距离我家很远,但悠扬铿锵的钟声,卻能清晰地传来,每逢晨昏它那慢悠悠的余音回荡的清韻,会紧扣着你的心灵,随便你的心情多么紧张,听了钟声也会松弛下来,使你的心湖平靜得连一丝涟漪也沒有。一种出自內心的宗教情操,使你会虔诚地默祷。由儿时起,这种宗教的情操就一直在滋润着我的生命。我多么期望能早一点归回田园,去重溫这悠扬的钟声啊!
  故乡的夜晚,沒有电灯,先是用玻璃罩的煤油灯,后来又使用菜油点灯,可以说灯光如豆,但也有它的情趣,不像日光灯一味的冷亮,那点荧然的灯火,卻有着溫暖的感觉。逢到夜雨秋灯,会有萧瑟的诗趣。但若遇到满月,灯火便不胜月光了。自离开了故乡,再也沒有享受过那么好的月色了。故园中的月光能透过你的身体,而照澈你的肺腑。多少个沁满了花香的月夜,我徘徊在故居的小庭园里,那时我虽然还不会写诗,心中卻充满了诗的情愫。
  我特別怀念窗外的那株梧桐,在清澈的月夜,它会将月影筛下来,洒满了我的床头。它的沙沙细语,伴着疏落的虫声,更显得淒清欲绝。
  我所以这样热爱田园,特別是思慕那种閒适的生活情趣,因为这是在现代都市中找不到的。想到挥锄种菊,将牵牛扶上花架的情景,多么令人向往!如今,故乡田园中的泥土再也沾不到手上,从哪儿去找一片土地供我挥锄呢?现代的人连鲜花也懒得去插,取而代之的是大批大批的沒有生命的塑料花。
  “田园将芜胡不归?”啊!故乡的田园已经荒芜得很久了。是的,我正打算归去,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归回我故乡的田园,用我的双手挥着锄头,重新整顿我的破碎了荒芜了的田园。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归回田园
台北: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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