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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心灵 ✐2010-10-01


秋色.书香.異乡

湮瀅

 

  自离开故乡之后,我度过了无数个秋天,除了台北的湿冷与郁热之外,西欧与北欧的秋色都是令人难忘的。特別以千湖之国的芬兰为最。沦肌浃髓,淒美怆恻如李后主的相见欢。丛林湖山,一千首诗也写不尽它的枫红,一万张画也画不完它的冷碧。这些都是秋的国度,但卻是異国,只能浅尝,无缘久驻。我在美国东部曾度过两个秋天,也饮尽了那里的冷露与西风,尤其是在十月间树叶变红之前的那片金黃,当你由林中经过,秋阳将树叶烧成一炉冶金,沒头沒脸地泼向你,能将你的生命销融。说句老实话,这些異国的秋色,都比故乡的风物更佳,特別是我现在居住的这个秋城。寒山碧水,老树霜崖,更为故乡所无。但总是觉得不踏实,觉得在秋色里少了一些什么,应是故居庭园中桂树的那片甜香,老屋簷下夜雨秋灯的那份淒美。与故居庭阶上雏菊的那一抹灿黃。
  在这里我每天早晨踏着带露的秋草爬上山崖,投身在那片高大的松林中,呼吸带着青草味与松香的冷冽空气,浴在一山冷冷的碧绿中,抬头就会看见橫在海上的金门桥,如长虹臥波。这片秋山云海每天都有变化;初来时天气晴明如濯,山容水色,天天不改。每天由山崖下走过,都看着同样的景色,但当时序进入季秋,这幅山水便每天都会重写。
  当天候十分晴朗时,山色水波也特別清晰,如宋人马远的工笔,一丝不苟地刻画出山貌水纹。但有时海上会出现一层薄雾,山容立改,望去如一幅图案画。山岭按透视的远近,刷上不同层次的暗蓝与绛紫,金门桥也剪成同色的图案。有时在山涯水隈出现一带白,刚刚将山与水隔绝,並且还遮断了一个桥头。
  天气阴沉,云霭弥漫时,整个的海山都骤然失去了蹤跡,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我面对着这大块丰腴的秋景,不知为什么我竟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淒惶,一种迷惘,这里是道道地地的秋天,每一寸山水都是秋的肌肤。但有时我卻会觉得它不真实。因为它不是我故乡的田园,徒然枉费了这一片秋色。
  我这次离开居住了许多年的台北,当然有些依依不舍,但所谓依恋,多半是属於人与事的。台北虽然是我的第二故乡,但卻不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沒有在那里度过我的童年,所以回忆起来便觉得模糊。对我来说它仍然是異乡而非故乡。虽然在植物园的冷雨残荷中,仍然可以找到一抹秋色,但卻羼了几许湿湿的乡愁。
  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来处理我居住和工作了三十多年的事务,清理出废棄的文件,档案及旧杂誌约数十箱,弄得筋疲力尽,身心交瘁,还只弄了一个大概的眉目。余下的行李別无长物,只装了三十多箱约数千冊书籍运走,还送掉了一部分。这些零星购置积少成多的藏书,便是我这些年来留下的财产。装运起来既费时又费事,但我卻不忍丟棄。其实在以往的几次迁徙中已散掉了许多。
  我始终不能忘记老家故居中的藏书,但早已在“文革”中付之一炬,连同故居的那几椽老屋也片瓦无存了。搬到秋城之后,我将这三十多箱书籍在蝸居中筑了一个小小的书城。只留下一面窗戶为我收取秋阳,以及后院中的风景。其实我后院中的风景,主要是对面院中的一株老松,这棵老松不但高过了三楼,还遮盖了屋顶与大半个院落。但只有从我的窗中才能看到树的全貌;当我由书桌上抬起头来,这一树苍劲古拙的墨绿,几乎填满了我的窗口,每逢这棵苍松在我的窗口出现,我便不能不对这位邻居心存感激,同时会想到丰子恺的一句话:“可知自然是不能被佔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佔有的。”
  晨间偶尔也有啾啼的鸟声,但充满我书室中的,除了满屋的书香外,便是广播电台全天播放的古典音乐。多少年来,每当我从秋的国度里匆匆走过,我多么希望能停下来品尝一季的丹红,在西风冷露中涵泳秋的诗篇。如今我终於拖着疲惫的腳步来到了秋城,在三面书壁一面秋窗中坐下来,当我由莫扎特的琴声中展卷时,窗外的秋色方殷,室中的书香正浓,而这秋城的乡愁卻愈来愈重了。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秋之悸
台北: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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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介及出版社资讯:http://www.taosheng.com.tw/bookfiles-10J/bookfiles-10J02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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