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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 ✐2009-08-01


山居一日

湮瀅

 

  打算到狮头山去小住几日,已经是半年前的计画了。
  住在台北这个忙碌的城市里,要安排出几天时间来作为休假,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我发了这个宏愿之后,再检视记事簿上的工作日程,发觉要排出这个档期,几乎是不可能的。时间慢慢地拖下去,而我企图亲近大自然的梦想,並沒有淡忘,且与日俱增,想不到一个自小生长在田园中的孩子,如今想一亲山林之泽,竟会如此之难。我曾一再修改度假的计画,一再安排日期,但到了时候,总有一两件迫切等待办理的事情,只好再宕延下去。原来奢望可以挪出一周的时间,后来改为五天,四天,三天,两天,最后決定为一天,似乎不可能再将这完整的一天予以分割了。当我下定了決心要出发的时候,卻一连下了十几天的梅雨,又打断了行期。好容易等到天气放晴,我便迫不及待地收拾了一个简单的旅行袋,匆匆地跳上了开赴竹南的快车。

  礼拜天下午一时半由台北开出的快车上挤满了人,连找一处松散的地方站一下都困难,但想到几个小时之后便可以投身於梦想了半载的大自然的怀抱,去重拾童年的旧梦,涤荡淤塞的心胸,摆脫了煤煙弥漫的台北,到山林间去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中顿感释然。竹南是个小站,下车的人数寥寥,等了十几分钟,便搭上了驶往狮头山的汽车。沿途山边窄狭的公路多处坍方,车贴着河岸走,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车行约半小时抵达狮头山。但在登山口前有一大段坍方,山上坍下来的土石将一栋房屋也压垮了,公路被土石截断,只能由山上新辟的小径越过去。在登山口的茶亭买了一张遊览图,山上共有寺庙十所,不知向何处投宿,询之茶亭卖土产的小姑娘,得知山巅望月亭风物最佳,但步行约需一小时十分,且山道窄狭,山坡陡峭,提着一个旅行袋,攀登颇感吃力。

  被浓荫遮蔽的山阴道,涼气沁人,四顾郁郁苍苍,我已投身於叶绿素的包围中,迷失在一大块绿色的山林里。山岩中透出寂寞的虫声,蝉声也此起彼伏地响在树荫里。由耳根中抹去了台北嘈杂的市声,心胸中突然空灵起来,步履也轻快得多了。折上山腰,一阵清澈的洞箫,似流云般随山风飘来,使山色平添了不少妩媚。我想吹萧的一定是一位高士,在林间倚松遣怀,谁知卻是一位妙龄少女,坐在木凳上以纤指弄箫,桌前摆了几样土产,客人经过时亦不招呼生意,比台北的店员,另有一种不同的风致。大概是受山水的陶冶使然吧!


被浓荫遮蔽的山阴道,涼气沁人,四顾郁郁苍苍


窄窄的山径上长满了苔痕,
拾级而上,一望无垠

  窄窄的山径上长满了苔痕,拾级而上,一望无垠。经灵塔至劝化堂小憩,再步上一条更长更陟的山径,这时四周已暮色苍茫,愈上空气愈冷,风声呼呼掩尽蝉鸣,我一口气爬上了海拔四百六十米的望月亭,已经累得气喘咻咻,倒在望月亭的木凳上,感到筋疲力尽了。

  拖着疲累的腳步,投宿於山巅的元光寺,寺中多龙钟老尼,知客领我走上一栋新筑的僧楼,小楼耸然立於山头,环寺山色尽收窗口,远眺近观,触眼碧绿,臥於榻榻米上,山风呼呼震耳,涤尽胸臆。一会儿楼下木梆传来,知客请入庙中用膳,饭皆素食,山肴野蔌,別饶风味。饭后以溫汤沐浴,在钟鼓与老尼喃喃声中,悠然入梦。夜半,闻风吹山林,如怒涛拍岸,几疑身在海滨。
  凌晨四时即为钟声敲醒,由窗口放眼望去,晓雾迷蒙,群山起伏,如墨,如黛,颇似倪云林作品的神韻。一群山鸟被钟声惊起,振翅高飞,我的心灵也随着这一群山鸟飞向远山的怀抱,飞向苍冥,飞向湛蓝,投入碧落。
  高踞在僧房中,我在榻榻米上支颐沉思,思想造物的奇妙。人在都市里住久了,性灵都被物质剝蚀,只剩下一个机械的外壳,天天所征逐的不过是物慾的满足,与饮食男女的营求。心为形役,灵被骸锢,若能找到片刻的宁靜,投身於山野,让性灵暂时返璞归真,享受大自然中的一片天机,放下勾心斗角,以及人间的恩怨得失,做一天傻子,恢复一日童心,看看蓝天,听听鸟语,与蟋蟀谈心,同麻雀对话,用天上变幻的白云,山边绚烂的霞彩,为自己编织一个不合逻辑的故事。腾出计算钞票的脑筋来,想一想与自己利害无关的现实以外的东西,想一想创造宇宙的主宰,想一想美,想一想永恆…恐怕要比道德重整家努力的结果还好些,还有可能将人的性灵由腐朽的物质与堕落的颓风中解救出来。
  将身子斜倚在榻榻米上,眯起眼睛来望着窗外的风景,山上的云特別白,好像漂过了似的。而天特別蓝,一定是造物主特別加上了颜色。这儿的空气特別干淨,呼吸起来一点也不吃力,你尽管奢侈地大量吸收。山上的空气是纯粹的,一点也不掺假;至少沒有尘土与煙屑,而且还带点淡淡的山花的芬芳。当然,那也是免费的。
  蝴蝶与蜜蜂悠閒地,不急不忙地由一只窗口飞进来,再翩翩地,款款地,哼着小慢板由另一只窗口飞出去。洒落了一屋的舞姿与清影。我攜来了一本厚厚的诗集,但压根儿未动,有什么诗能比我这时的感受更美。我怕连杜甫的无题诗,也会将我心中含蓄的美感冲淡了。不是杜甫的诗不行,而是任何落了言诠的诗句,都会有些许痕跡,连我自己写的也不例外。另外攜来的则是一本不算厚的神学著作。自然,我更不忍让那么沉重的思想,压进比诗还美的感受里。我真想不透我为何会带了这些劳什子,让它们无端地增加了我行囊的重量。这两本內容完全合不拢的书,唯一的用场是被攜到山巅的草地上,在松涛声中,当作枕头,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为了不虛此行,我充分地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在吃过早饭之后,抖落了一身晨雾,踽踽地踏上了另一条淒迷的小径。我用一上午的时间,跑遍了五个寺院,情调各有不同。最后踏入深谷,在岩下探水濂洞,山洞深入数丈,依壁置佛像数尊。只有一位驼背老妪应客。洞顶悬崖上,有无数细泉流下,形如珠帘,一片迷蒙的水雾激荡在洞口,映着阳光望去,晶莹明透,如一串珍珠,非常好看。我走过去立在水帘下,让冰涼的水珠溅在面颊上,精神为之一爽。小立片刻,衣衫尽湿。洞外是一条溪流,水势奔腾,水声澎湃,一条条虯结的长藤,由悬岩上垂下来,在半空中随风荡漾,坐在溪边光滑的石头上,听激越的流水,看出岫的白云,不时有岩隙中的泉水滴下来,冰冷地飘落在臂上,涼意沁入肌骨,渗入思维,让落寞的情致随着潺潺的溪水流去。

  午间,寺中的日课已毕,靜悄悄的,沒有罄音,也沒有钟声,老尼与寺中两只瘦骨嶙峋的老貓,都已经懒懒地入了梦境。我沿着僧房旁边的小径走上山巅,站在狮头山的顶峰上,俯瞰远山近峦,如一幅意境高远的水墨画。山顶上生满了苍松与翠竹,山风飒飒,竹叶与松枝谱成了森林的交响曲。我毫无意识地漫步在每一条被松针铺满的小径上,浑然忘记了自我的存在。当我手扶孤松,顾盼印在蔓草与落叶的山岩上的,我的不规则如抽象画的投影时,才恍然意识到自我。当然,那不再是一个伧俗的故我,而是一个“抚孤松而盘桓”的风雅的高士。想到自己登山而成为高士,不由哑然失笑。一时豪兴勃发,仰天长啸,山风将我的啸声送入翠微,送入苍范的暮色,送入蓝色的永恆。
  晚斋的钟声刚刚敲罢,山雨潇潇地落下来,掩尽了晚课的木鱼声。山上的气候,一雨成秋,我独拥寒衾高臥楼头,看群山在煙雨中濡成白茫茫的一片,心境澄澈萧索,壁上灯光如豆,思明晨即将归去,怅然若有所失。而寒山夜雨,孤灯独挑,若写不出几行诗来,忆何以堪。正在构思觅句,忽闻门外有轻轻的剝啄声,打开木门,原来是隔壁蔡君。蔡君自台中来,偕僧房读书,预备期终考试。蔡君虽读商科而颇不俗。肃客入室,相对盘膝於榻榻米上,他不善言谈,而颇能引发思潮。我们由人生问题谈到宗教思想,由孔夫子谈到苏格拉底,由释迦牟尼谈到耶稣基督,由加尔文谈到马丁路德,由人生的苦闷谈到生命的归宿,由哲学进入神学,由存在谈到永恆,话题逐渐严肃,空气也显得凝重起来。我打开窗戶,发觉山雨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再看看手表,也已经停了。但指针的最后位置是指向12时30分。啊!真是风雨连床,长谈竟夕,恐怕再谈下去,要“不知东方之既白”了。送走蔡君,我久久不能入眠,雨后的虫声,格外清越悅耳。想起郁结在这个时代青年心头的人生的困惑,不觉恻然。晨钟敲碎了寒梦,醒来晓雾涌满了楼头。
  狮头山经过一夜豪雨的洗濯,更显得苍翠可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刚刚在宿雨和花香中滤过的空气,结束了一日山居,负荷着比行囊更重的绿色的惆怅,踏着湿湿的长满了苍苔的石径归去。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归回田园
台北: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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