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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心灵.轶事 ✐2009-01-01


悲欢交集的镂金岁月(十七)

乡遙归梦远

湮瀅

 

  四十年来睡里,梦里,茶里,饭里,时刻不能忘的就是我的故乡—胶县。那个质朴但文艺气息浓厚的县城。在科举时代,主考官员评胶东诸县文风,胶县得到一个“秀”字。犹忆母校瑞华中学的校歌中,有“背海面珠山,毓秀复钟灵”之句。海指的是黃海,而珠山是胶县南面的大,小珠山,“双珠嵌云”是故乡八景之一。

消逝在归梦中的故乡

  去秋,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归途,由广州搭飞机回到青岛的第二天,我便找了一辆车子直奔故乡胶县。虽然在这里我已沒有亲人,但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有我太多的记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曾印着我的足跡。许多树木与小河都曾有我的手痕。这片土地是孕育我长大的地方。当车子逐渐接近县城时,我的心跳也急骤地加快起来。
  故乡胶县是双城,外面的城牆叫围子,我家住在南关,靠近南围子城门。內城不很大,城门都有甕城,县衙及考院都设在那里,是行政中心所在地。城牆上有马路,可行並排的马车,由上面望下去,可以看到城中人家的院子。內城中人煙壅塞,外城便宽敞多了。小时候与同学爬到围子牆上,由垛口上翻下去,蹬着一指宽的砖缘慢慢爬下去,再爬上来,在当时是十分惊险的遊戏,因为城牆有四五丈高。
  然而我们的车子显然已经驶进了城区,卻沒有看见城牆的蹤跡。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所有的街道也都是陌生的,原来这座古城已经彻底地消逝了!我催着车子寻找故居的南关崔家街,足足花了一个小时,尚无法确定是否已找到了那条街。
  故居在恬靜的崔家街东头路南四号,是一栋三进院落的平瓦房。由大门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丛修竹映掩的粉壁。第一栋是学屋,院中有一棵紫白相间的丁香树,春天花开的时候,香飘数里。而中庭花台上的牡丹与芍药,那一片国色天香的缤纷,填满了童年的记忆。还有爬满了粉壁的蔷薇,与烧红了窗櫺的榴火。走出街东头的石桥,对面便是卖黃酒的店舖,往北走是栏杆古井,弯过小桥则有一座古碑的双女井。越过小溪往东走,便到了南坛湾,那半亩荷塘,在盛夏时开成一片浓豔,蛙声响彻了每一家的庭院。每逢雨后,绿萍随着溪水涨满了每一条小河。而南坛湾旁鲁班庙里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是儿时嬉戏与捡白果的地方。庙里有一所初级小学,混合在一个大厅里上课,那就是我启蒙的学堂。崔家街的西头有一堵嵌着“泰山石敢当”碑石的映壁,出了那堵映壁牆,就是一望无际的西坡田野,沿着泥路往西北走,可到小教场和我后来读的瑞华小学了。
  我站在现在的这条“崔家街”上,惶然不知所措,我从未想到一个地方在隔了几十年以后,会改变得如此彻底。这条我成长的街道,如今卻变得十分陌生。街东头的故居完全被拆除了,如今盖了一片营房。街头的石桥,小舖也都消失了。我家牆外那一排老榆树已完全失去了蹤跡,而当初的两口井也不见了。若非街西头仍残留着几栋昔日的旧宅,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承认这就是我曾经长大的地方。


崔家街故宅西街之徐姓老太太


作者胶县故居附近之残破景象


作者胶县故居已成残垣断壁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崔家街”,另一个我迫切想看到的是昔日就读的瑞华小学,瑞华中学,以及当时全县最高大美丽的大礼拜堂。礼拜堂坐落在梢门里的瑞华中学旁边,每逢礼拜天,钟楼里飘出的清越钟声响彻了整个的县城。由瑞中往北走是菜市街及水果市街,再下去便到沙滩。那里有一座魁星阁,阁上立着一个面目猙狞的魁星,手中握着一枝笔,据说那叫魁星点状元。一走进沙滩,便可看到各种不同的市集,以及拉场子变戏法的,卖解的,拉洋片的,但当时最能吸引我的,莫过於说书场了。每天中午我们都跑去听说评书的说三侠剑雍正剑侠图,听得入迷,到上课前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一带我原是非常熟悉,但那天下午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往返跑了好几次,卻依然找不到昔日的教堂与中学。原来附近的房子多半都拆了,那座巍峨的大教堂,也早已拆除,在原址上盖了一所招待所。以前的中学变成了一所医院,而且街道也改了名称。仍记得有一位瑞中的英文老师住在附近,但询问了许久卻无法找到,几乎放棄时,忽然发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坐在街旁剝豆。我仔细端详,觉得面善,一问之下,原来这正是冯师娘。其实他们住的那栋败屋就在眼前,但由於街道扭曲而无法辨识。走进屋里与将近百龄的冯老师相拥欷歔,恍如隔世。冯老师娘拄着拐杖带我去看昔日任大牧师住的任家花园,如今只剩圮牆败壁,荒煙蔓草。在暮色中略事凭弔,就驱车返回青岛。
  这就是我苦思了四十年的故乡,我的归梦圆了,又碎了。更不幸的是,我如今已失去了对故乡相思的权利。

我的第二故乡


青岛地标天主堂

  青岛距胶县仅百里之遙,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也是我的出生地。我在离开大陆之前的一段岁月,是在那里度过的。今天的青岛,十分幸运的还保持着原貌,虽然市容看起来褪了色,建筑都已老旧,但由海上或空中鸟瞰,仍是绿树红瓦,碧海青天。特別是象征青岛的那座天主教大教堂的十字架双塔,亮丽而夺目,看来好像沒有多少改变。其实这座高耸的十字架双塔,也曾历经劫难。“文革”期间曾将这两个十字架锯下来毀掉。开放后,这座天主教堂得到“平反”,再制了两个十字架焊接上去。听说这是颇为艰巨的工程,因为十字架有一层楼那么高。至於教堂內被打碎的巨型管风琴,当然无法恢复了。

  青岛的另一个象征是中山路尽头的前海大栈桥,桥的尽头是圆形的阁楼,在这里可以眺望左前方的小青岛。如今这些风物依旧,只是海边桥上堆满了遊人,昔日清幽的景象不再了。沿着栈桥的太平路往东走,是景色优美的海滨公园,现在改名为鲁迅公园,海边的岩石间长满了杉树,在碧海,巨岩与丛松间,簇拥着两栋古色古香的建筑,就是著名的水族馆与产业馆了。遙对市政府大楼的海滨,本来有一座高耸的石碑,上面刻着纪念抗战胜利的“青岛重光”四个大字,为李先良所题,但早已被拆除。后来我在博物馆的院子角落里发现了只剩“重光”两个字的断碣。
  越过太平路爬上青岛最高的小鱼山顶,站在塔顶可以俯瞰青岛前海的风景线。前海栈桥笔直地伸向海面,海水浴场细白的沙滩上,坐满了弄潮人。周围触目是绿树红瓦,景色美得使你一颗心都提起来。


青岛地标之一,前海栈桥阁楼


青岛地标前海栈桥阁楼(左为作者)

“绿树红瓦,碧海青天”与康有为百年之后的余劫

  在海水浴场对面半山幽靜的路上,有一栋精致的两层小楼是康有为(1858-1927年)故居,现在辟为康有为纪念馆,里面收藏一些康有为的字画,及其生前使用的器物。康氏的坟墓也在附近。“文革”期间曾将康氏的屍体掘出,罪状是反革命,但后来又发现康氏是一位维新的革命人物,才予以平反。
  康有为虽然获得平反,但是他的首级卻在示众时失落了,无法再合屍安葬。不想这位变法维新的人物,虽在戊戌政变中未与六君子一同殉难,但死后若干年终难逃一劫。而形容青岛“绿树红瓦,碧海青天”的名句,卻正是康有为的手笔。
  沿着太平路一直走下去,便到了第三海水浴场,以前是非常靜谧的角落。我曾在海滩上与美术学校的同学一起写生,野餐,大家一同牵起手来跳圆舞,它曾经写下多少我们的青春与欢笑。如今海上的风物依然,但海滩卻被污染了。我看见有一条一丈多直径的污水管,引来污黑的浊流,不停地流入碧蓝的海水中。
  过了汇泉公园,便到了青岛最美的八大关,这一带从前多半是外侨居住的区域,不但建筑表现了西欧各国的特色,而且绿荫遮道,整齐美观,颇有瑞士的风貌。而所谓八大关,是指路名,这里的八条大道分別以山海关,居庸关等关名作为路名。
  再回到青岛,觉得若有所失的是,从前的马车不见了,由中山路旁边搭上双马车,一路蹄声达达的沿着太平路前海的风景线跑到汇泉的体育场,是十分赏心悅目的享受。而如今在市內搭乘公车,几乎是一种災难。在尖峰时间即使能挤上去,但全身架空,两腳几乎站不到地,而不守乘车秩序,一哄而上的作风,则是全国有志一同。


青岛一景


昔日青岛街上的马车

  另一样令人惋惜而怀念的是,从前的小吃都沒有了。还记得青岛两种平民化的早点:一是豆汁,将两只桃酥捏碎放在碗里,再加上一匙白糖,浇上滾热的豆浆,泡着香脆的油条,真是一大享受。一是用小米粉及玉米粉煮的甜沫,里面有青豆,豆腐干,花生米等作料,就着油炸饊子吃,滋味令人难忘。这次我也喝过一碗甜沫,舀在碗里的只剩下索然寡味的稀汤,完全失去原来的风味。
  中山路的劈柴院一向是卖各种小吃的地方,今天这里仍然生意鼎盛,食客拥挤,但烹调卻完全失去了水平,粗劣得难以下嚥。问起以前那些可口的小吃,人们歎息着说,那都是旧社会的东西,早已一去而不复返了。在我走访过的许多地方,南方的口味都还不错,北方则多半较差,而其中尤以青岛为甚。

崂山上的聊斋故事

  到青岛来旅遊的人,大概一定会去崂山看看。崂山不但风景优美,而且泉水清冽。我最怀念的是儿时喝过的崂山汽水,但如今则只产闻名遐迩的青岛啤酒。
  由青岛乘汽车去崂山,沿途要经过许多渔村,据说现在渔民的生活已经改善,像摆攤的个体戶一样。青岛有全国规模最大的自由市场,是个体戶攤位集中营业的地方。有几句流行的俚语说:“肥了当官的,发了海边的,阔了摆攤的,穷了上班的(第四个字都用儿韻)”。
  崂山並不高,但卻傲岸雄伟,山上有著名的道观“上清宮”,香火鼎盛。在蒲松龄的聊斋誌異中,他曾写过两则在道观中发生的故事:一则“崂山道士”中,就一个“娇惰不能作苦”的人,妄想向崂山道士学法术眩世,结果不但法术沒有学成,卻在头上撞了一个大包,颇有警世的作用。另一则“香玉”,则是一个缠绵悱恻的花树变成美人的虛幻故事。故事中记述一个在庙中寄读的胶州士子黃生,在下清宮中邂逅由白牡丹精灵化成的美人香玉,及耐冬化成的美女绛雪,均成为黃生之腻友。但后来牡丹为人移走而枯死,遂由花之神变为花之鬼,黃生在悲恸之余,作哭花诗五十首,感动了花神使牡丹再生,重续前缘。黃生死后也化为牡丹,但因无花为道士砍去,白牡丹与耐冬亦相继萎死。蒲松龄将这个虛构的故事写得淒婉动人,使人读之泣下。如今在道观中树立了香玉和绛雪两块石碑供遊人凭弔,足见蒲氏的小说是如何的感人了。


青岛之观象山

  “上清宮”中有数株千年古树,修竹清泉,蝉声蝶影,迎风小立,山色幽绝。由“上清宮”旁踏石上山,山顶虽无奇峰危峦,但放眼望去,山势跌宕豪迈,襟抱黃海,碧波千里,极目苍茫,与在泰山顶上看云海,又自不同。

本文选自作者自传悲欢交集的镂金岁月
台北: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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