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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 ✐2009-01-01


暗室之后—蔡苏娟

曲拯民

 

万花生辰见枝头,千金苏娟蔡府投;
尽历人世坎坷路,见证主道暗室后。

  金陵古城,依山傍水,东玄武,西莫愁,秦淮莲舫,扬子波涛,紫金崢嵘。看明孝陵,苍松翠柏,佛塔僧楼;看城中人戶,煙雨万家,无限神遊。昔日东晉建武帝,明朱洪武帝俱建都於斯。金陵城壮垛大,门阔楼高,九门出入,八面雄威。城內王宠大街,江苏藩台蔡府在焉(註:藩台—清制,即布政使,官二品,有时兼侍郎衔)。府內楼台亭榭,垂柳荷塘,四堂相映,帘卷燕飞;府外则朱门铜环,石狮守戶。蔡藩台乃父祖籍杭州,曾於嘉庆道光间京试登科,授职广东,不幸甫抵任所,因病亡故。蔡母膝下子女七人顿失所依,然终茹辛含苦,十载寒窗,初县试,复府试,相继及弟。兄弟六人各授直隶藩台,江苏藩台,京畿道尹,保定,扬州,襄阳知府不等。
  蔡藩台为官清廉,溫良恭俭。义和团作乱之时,慈禧纵容各地杀戮西人。蔡则力主保护。故江苏及扬子下游西人及其财产得以保全,其功甚伟。蔡藩台原配未婚之前故於北京,继室生子女六人后病故,遂再娶夫人,复添子女十五人。蔡苏娟女士於光绪十六年农历二月十二日“花朝节”生於金陵王宠大街之蔡府。


蔡苏娟女士

  蔡苏娟女士,祖籍杭州,母亲出生北京。1890年(光绪十六年)她生於南京,时其父官职江苏藩台,伯叔四位,一道尹,三知府,堪称显赫。及长,她卒业苏州景海女中,与出生南京的李曼女士(China Mary Leaman, 1879-1972)合作,著书並从事教育工作。她一生写书三本,各有英本,其一Queen of the Dark Chamber(中译:暗室之后)有二十四种译出,包括中文译本並蒙,藏文的简本。作者将其家世,幼年所见,时代变迁,前半生经历以及她的信仰等皆敘述至详。她中年罹疾,骨弱,目畏光亮。1949年与谊母同移美国,住宾州乐园镇李曼祖居,系本镇第一宏大古宅。她故於1984年,享年九十有四,与谊母及谊母的堂姊生为知己,死后,同合葬於乐园镇长老会公墓。
  我与內子於1973年移民美国,定居宾州,务农三年,系李曼祖产。三英里之隔,如近邻,有忘年交遂赘数言。

  蔡苏娟女士生前将她住的地方名为:“暗室”,那是宾州乐园镇李曼(Leaman)家族故居楼下的一个房间,地址为3256 Lincoln Highway East, Paradise, PA(简称Rt.30E.);建於1795年。那里原为本镇至大,或仅有的一家旅店。楼下有会客室,餐厅,酒间,廚房,及其他用途的房间四个,加上七根铁柱支着的大阳台,居高临下,面对着北面的公路,看来非常壮观。二楼及顶楼有大小房间十余,华盛顿总统曾在此旅店宿歇一夜。宾州的三十号公路,是美国全国最早的一条柏油路面公路,为费城到兰开斯特(Lancaster),约克(York),及南北战爭名战场盖特茨堡(Gettysburg)所必经。
  1802年,原旅店主人将产业售予李曼(Charles Leaman)牧师的祖父。李曼牧师於1874年(同治十三年)偕夫人前往南京传扬福音。四年后,女儿中国玛丽(China Mary)出生於南京,在世纪初被蔡女士认作谊母,但两人相差仅十一岁半,二人都终身未婚。
  1984年八月二十五日,蔡苏娟女士逝世。次年十一月,李曼故居被出卖,同月被拆除(见1985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本地西报)。那座具有一百九十年历史的老宅,就此永久消失。在门前的高坡上,原立有一面大橫牌,用中英文大书“信耶稣得救—Jesus Saves”,巍然向千万驶车者和过路人见证,指引他们人生的方向,从那时起,也一併失去了。
  李曼故居和那橫牌,素常被认为是本区的标记和风范的代表,也是乐园的点缀与特色,许多人在那里照过相。本郡历史学会,且把故居列入文物保护名单;但在清拆的大铁锤下,历史和记忆都被粉碎,清除,他们只有惋惜,已无可奈何。当然,“暗室”也成了陈辞。
  李曼女士在我定居乐园之前一年(1972)年逝世,我迟了一年,未亲自睹其丰采,躬聆教益。据说,她仅有西方人的面貌,但在本质,內涵,举止,以及亲民爱国的态度上,都是十足的中国人。自1949年偕胞妹,堂妹挈蔡苏娟女士乐园定居,直到逝世。李曼女士一直粗布为衫,梳发后髻,足不革履。她的华语用辞和发音标准,都超过了她的谊女蔡女士。
  进入1950年代,谊母向蔡建议:应当将生平写成书,作为见证,出版行世,也可以得些收入,完纳稅款,期屆退休年龄,获得社会安全金的保障。此事实是蔡女士亲口说的,並非传言。可见李曼女士是暗室之后一书的催生人。

  暗室之后英文原著Queen of the Dark Chamber的执笔者是董海伦女士(Ellen Drummond)。她也是祖籍宾州,出生於南京:曾在南京自创进德女校。她自己写过一本中国全史,非经耶鲁大学出版及推广,不肯轻易问世,惜终不果。她又写过一本英文长篇小说燕子矶,承她於1970年代赠我一本。蔡女士说:“董海伦当年家住费城,每月至少一次前来李曼家,与我及李曼姊妹共四人相聚,每次先作祷告,然后讨论。工作继续了四易寒暑,锲而不舍,终底於成。所有插图,也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董女士在1970年代患中风,移居宾州石矿城(Quarryville)长老会安老院。每年至少两次,由蔡女士的同工黃惠慈女士代表她,由我驶车前去探视,多次相陪外出,直到多年后在那里安然逝世;参加她葬礼的,我们两人是仅有的华人。
  蔡女士的另一位同工是Susunna Eshleman,原为李曼家中的管家,举凡购物,炊事,洗涤等家事,以及戶外的花圃,菜园,无不全力以赴,从无怨色,直到她心脏病发逝世为止。她一生持守独身,於1983年先蔡女士一年而去,享年七十七岁。蔡女士曾写专文纪念。她是门诺宗(Mennonite)的信徒,为人至诚而谦和。
  每週三次到蔡寓工作的同工Frances Stoltzfuz,专司收发英文文件,负责帐目及对外事务。这位出身富农之家的史夫人,相助工作纯系出自景慕之忱,效法基督的爱心,並非为了生计。她迄今健在,已逾古稀之年,全家是门诺宗信徒。
  黃惠慈女士为廈门人,原为菲律宾宿雾建基学校(小学及初中)校长,於1970年退休,在芝加哥慕迪圣经学院进修;次年夏季来访问李曼及蔡女士。她卒成为被物色中唯一能操英语及多种中国方言的成熟女性同道,可以襄助蔡女士的见证工作,迎接各地的访客,並同住伴随,尽些护理之责。1972年,李曼女士逝世,黃女士依承诺前来工作,直到蔡女士被召回天家,她才离去。
  平日到“暗室”的访客,多属来本区观光或过路者,间或有本区美国各教会的小团体。周末或在夏季,美国东部各州的华人信徒团体,来访者络绎不绝,以青年人和学生佔多数。我与內子不时应邀前来,帮助接待,或由我为访众放映蔡苏娟传电影。电影共存五卷,分中英语对白,时常出借各地。据蔡女士见告,暗室之后一书译成各国语文者,包括简本和连环图画,共有二十四种。因此我认为在近代海外华人中,亲口见证,家世生平,与著作,予中西人士印象影响之深,沒有人可与蔡女士相比。

  蔡女士后来续写了两本书:蔡苏娟暗室珍藏,均系先以英语录音,有人笔录,並另行译成中文。蔡苏娟一书,她要我作核校工作。结果每周要两次去她住处,代读英文原本,再读中译,如此长达两个半月。平时我约每周往访一次,谈些时事家常,和往年中国大陆所发生的大事掌故。倘若“缺课”一次,她即不悅,着我於下周“补课”。每次谈话为半至两小时,须视她精神能支持的程度如何。每次若见她面斜在一旁,或无反应,我便悄然退出。此种情形一直继续到她的管家於1983年逝世为止。
  在1981年,有人传出我时常过访並帮助蔡女士,是心有所图。她获悉后,表示气愤,当即为我写了一纸经见证的正式证明,日期为1981年三月二日,惟迄今仍未出示任何人。
  此后,为了避免那种小人嫌猜,洁身自爱;也是由於蔡经受管家去世等打击,更加衰弱,进入了在世的最末阶段,除非有要事相召,只以电话问候而代亲身访问。1983年,我夫妇作最末次的逐年赠与,系承蔡女士的同工坦告,目前供应丰富,而银行存款也足夠应付一切云云。蔡女士遗嘱中有遗产(现金)受惠人名单,我据此应得五百元;得知后当即函请蔡女士所指定的遗嘱执行律师,悉数转赠门诺会安老院,有律师及安老院的收知谢函。
  进入1980年代,造访蔡居的人数逐年減少,她的健康也愈加衰退。她与我相商,拟向移民局申请,着在北京已退休的姪儿约翰前来相助。但是李曼家族所遗财产已经全部奉献了,还由她作主的只佔地约三英亩,其上有两座古老楼房(一座自用,另一座可租予两家),其东有潺潺溪水,流入养鱼湖。(当年我亲放下鱼种,並植垂柳多株於湖旁,今已蔚然成荫。)我问她,在申请书上倘別无财产及收入支持,是否易於获得批准?她黯然无言可答。当时我委实不知她在银行仍有存款。她逝世的次年,律师公布其所遗现金为89,889元(见1986年七月十八日本地西报)。由此可见她在财物上分明,关怀教会事工,感到比支持姪儿更重要。
  蔡居客厅里,有一架二百二十年历史的老钟,出於名匠之手(Rudolph Stoner手制,曾为Peter Feree所有),据所知全美国止存四架。蔡女士说,经专家估值为美金一万八千元。我当时对此高价还持怀疑。某次,我对蔡女士说:“倘您有经济上的困难,何不出卖些家中古老器物呢?”她说:“从中国带出来有价值的东西,早於1950年代悉数售罄;现有李曼家的大小遗物,连同楼房,将来必须全部保存,加上这‘暗室’和这铺与李曼女士同睡过的大床,都不可移动,要成立一间纪念馆。”当然,事后发展出於她老人家生前所料以外;至於那架古老的大长钟,拍卖的成交价是四万二千元。钟表博物馆本来参与竞标,但只出到四万一千元为止,再出不起更高价了;因为代表人知道,即使再加高几许,对方志在必得,而自己力量有限,只好忍痛看到古物落於別人手中,可见美国人知道文化的价值。这是两天拍卖中的盛事,正好象征一个时代的过去。(事载1984年十月十七日本地西报,唯不曾详细报道全部家俱及房屋共得款确数若干。)

  蔡女士多年的病困暗室,是因她畏光与不能起床从事正常生活;由於其內耳司平衡的神经管,充满了不应存在的液体,即所谓“耳水不平衡”(Meniere's Disease),而且她早年患过严重的疟疾,一度病菌深入骨髓,更可能加上某种遗传病。但她有主里的喜乐平安,使暗室充满光辉和溫暖,访者都会感受得到。
  蔡女士並非圣人;她也有平凡人的某些软弱。她所異於一般人者,为时刻高举基督,宣扬救恩之道,领人归主。
  她原於南京时代在长老会领受洗礼;她的引领一家人继其后,都归向真道。她认为不可在洗礼或浸礼的外表形式上分门別类,导致分裂。乐园镇长老会是她所属的教会,那里的美国牧师按时到她家授给圣餐。
  在中国大陆时,有三位山东籍的同道知己;给她及蔡家各人施洗的孙希圣牧师;办灵光报的神学家贾玉铭牧师;在丧偶之后向她求婚未成的丁立美牧师。爱屋及乌,因此她对我这山东人且是丁牧师的亲戚晚辈信任有加,有所偏爱。元配王意得性情文靜,为人谦和,且为蔡母的北京同乡,故对之亦深有情谊。
  某次,她召我去谈话,说明为了一项事困扰多时,要我代找一家安老院。对此我婉拒了;因为我感到受惠者理当负责施惠者晚年的一切安排,我不是应抱此奋勇之人。经如此解释后,她充分了解我的意见和态度。
  不止一次了!她对我“下令”;葬礼时由我抬棺;死后同葬近侧。至少她所嘱第二件事已完成了一半;1990年十一月,元配脑溢血不治,葬於蔡墓后五排之处,相距仅十余码,墓园属於乐园镇美国长老会。

  蔡与李曼姊妹的墓碑上鐫刻:

JESUS WILL NEVER LEAVE US
LUCY LEAMAN     1881-1968
CHINA MARY LEAMAN 1879-1972
CHRISTIANA TSAI    1890-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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