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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走廊.文学 ✐2008-10-01


艺文选读

夏丏尊四论创作过程:一个结论

 

  除卻以上三种─由观念出发的,由事实出发的,由寓言或故事出发的─创造过程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创造过程呢?严格地说起来,可以说是沒有的,但事实上不但有,而且可能还是最多的,那就是根据事实,加以剪裁生发而成的作品。所谓根据事实,是和由事实出发不同的。由事实出发,如果戈里的“外套”,那“事实”只成为一个引子─其实和那寓言故事之作为引子一样─作者写成之后,已经完全或差不多与原来的引子沒有关系,而根据事实的则只是把那事实本身写下来。我们经过一件事,遇见一件事,或听说一件事,觉得这件事可以成为一件作品的材料,於是要把它写下来。但一件客观的事实,並不等於一件作品,当作者创造的时候,还必须有所剪裁,有所生发,而且,最重要的,就是同一件事实,由於作者的思想不同,就可能有种种不同的写法,这一点,当我们论“思想与创作的关系”时,已经说过了。既然如此,所以我们说严格地说起来,实在沒有完全把事实写出来便成为作品的,即使有一种偶然的机会,那客观的事实之直接写照,就成为一件佳作,这也是不足为训的,何況,这样的机会到底太少了。不过和以前那三种写作过程相对而言,我们也可以承认这也是写作过程之一种。


Aleksey Nikolayevich Tolstoy

  关於这种根据事实而成的作品,我想勉強以A.托尔斯泰(Aleksey Nikolayevich Tolstoy, 1883-1945)的保卫察里津(原名为“粮食”,或译为“面包”,察里津即今斯太林格勒。)为例。A.托尔斯泰是“苏联最优秀和最有声望的作家之一”(莫洛托夫语),保卫察里津也是一部有名的大著。这小说写於1935至1937年,它和十八年阴暗的早晨,合称为“在苦难里进行”三部曲,並曾於1943年获得斯大林第一等文艺奖金。曹靖华先生在“译者序”里说:

“保卫察里津”,按它的性质说来,这是一部历史小说。它的主要任务,是要把俄国革命的历史,活生生地表现到文学里,把民众的斗爭,愤怒和丰功伟业的场面,表现到文学作品里。这是苏联文学中写国內战爭的一通纪念碑。这是写国內战爭最生动的一个阶段─1918年春季和夏季,那时德国侵略者佔领了乌克兰,暴动了的捷克军队,把西伯利亚的产粮区和苏联革命的心脏─彼得堡和莫斯科隔断了,而反革命的哥萨克将领克拉斯诺夫,仗着德国军队的协助,佔领了产粮区的顿河流域,成胁着全部沃瓦河下游,察里津的失守,可以使德国侵略者和白党军队联合起来,向莫斯科发动总攻。保卫察里津,就是封闭敌人向莫斯科进攻的道路,就是给陷於饥荒的两大都会,开辟了补给线,把革命的心脏从饥荒的死神手中救出来。这是革命的生死关头。是決定苏联命运的一战。这一个名城的光辉英勇的保卫战,是A.托尔斯泰这部著作的主题。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当然是根据事实的,事件是真实的,人物也是真实的,从而真人真事之中也依然有虛构的人物与事件,如其中的伊凡.戈拉和亚丽萍等。然而这部名著卻意外地遭受了读者的责难,所以在作者的自传中也说:

关於这一个中篇,我听到了好多责难,责难这部作品干枯无味,和事务气太重。我能声辩的只有一点,“粮食”(“面包”原名)是用艺术的手段,来处理精确的历史材料的尝试:因此,无疑的要受幻想的拘束。(曹译如此,疑为“无疑的想像要受拘束)可是,这样的尝试,有时或许对人有用呢。

从作者这坦诚的自白里,我们也可以知道,太重事实,便难免枯燥无味,事务气太重,主要的原因是想像受了拘束,便不能很自在地创作,这往往是造成创作失败的一个原因。从另一方面说,事实固然重要,而创造的想像尤其重要,只有用了高扬的想像力去表现真实性(不限於事实),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一个作家所从事的是艺术工作,而非历史工作,如果写历史,自然就只有照事实写了。传记文学的问题也是如此。有人提出问题:传记,到底是文学呢?还是历史?如果的历史,当然要老老实实地写,顶多也不过是用了文学的描写,结构与形式,写出严格的史实,使写出的人物虎虎有生气而又恰恰正是那个人(如司马迁的史记)。所以近代英国的大传记作家Lytton Strachey在他的维多利亚王朝名人传Eminent Victorians)序文中引了別人的话说:“我沒有加进什么,也不提示什么,我只揭露。”(To quote the words of a Master - 'Je n'impose rien; je ne propose rien: j'expose.)至於如茂鲁瓦(Andre Maurois)的传记,有人就以为那简直不是传记,而是小说一般的自由创作,甚至是自我表现了。这也可以看出,在文艺作品中,並不以根据事实为贵,而完全根据事实,也实在不容易写得好,因为文艺根本和历史是不相同的。
  把以上四种创造过程总合起来观察,我们可以看出以下的情形:
  第一种从观念出发的,和第四种根据事实的是两个极端;因为第一种完全是空的,第四种完全是实的;第一种如果称之为理想的,第四种就可以称之为写实的。介乎这二者之间的是第二种和第三种,第二种从事实出发的与第四种根据事实的接近,第三种从寓言故事出发的与第一种从观念出发的接近,因为寓言或故事之中显然先有一种道理,一种观念,作者创作成功之后也仍是如此,如纪德的“浪子回家”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未尝不可以把四种简称为两种,即理想的与写实的。写实的好处是:材料现成,彷彿可以省力,而且,它既是客观世界中的存在,它本身当然就表现一个真理,代表一种社会意识,或揭示一种人生问题。然而它有它的短处,就是,事实既已现成,有些地方就不易割爱,有些事物又不易补充,而且当作者写作的时候,他不能不为那件事实所笼罩,不能不受它的压迫,因之,他的想像力就受了束缚,他容易变成了那件事实所笼罩,不能不受它的压迫,因之,他的想像力就受了束缚,他容易变成了那件事实的奴隶,自己的思想,情感,以及文字,都不能达到非常灵动的境地,如A.托尔斯泰的“保卫察里津”。在另一方面,理想的就有它的好处,而唯一的好处就是作者可以自由运用他的想像,他不受任何压迫与拘束,他可以任意飞翔,他的天地无限。而它的短处则为既无现成材料就必须费力制造,制造的结果就往往不真实,往往有漏洞,往往血肉与灵魂不一致,不能浑然无间,如爱伦坡的“丽姬亚”。
  那末,到底应当怎么办呢?
  要回答这问题,我们就必须回到我们一再说过的那段话,就是:作者总要在现实生活中行动,由於作者的忍耐,由於经验的集中,而最后终须创造一个完整的,美而和谐的世界,这个世界像神的世界一样。忍耐是最要紧的,我们曾一再说过。忍耐並非懒惰。在忍耐中工作:假如你有一种理想,一种观念,你必须切实生活,切实观察,切实体验,多思索,多回忆,忍耐着,等到有一些血肉,人物,事件,恰可以表现那观念,那灵魂的时候,等到经验已集中完毕,一个新世界煥然觉醒的时候,你才可以动手去写。这种写法实在最困难,最需要长时间,作者须在生命中有一个长途的旅行。同样是在忍耐中工作:假如已经有了一个事实,但是你不要马上就写它,你要把它放在你的生命中,它和你的生命同时生长,这时间,你作事,你旅行,你听人谈话,你读种种书籍,你作一切事,而一切事情都将与之有关;你可能先以为这件事的中心在此,而以后你卻以为在彼,先以为要用它表现这种思想,而以后又以为这宜於表现另一思想,先以为你要用这个人物,以后卻又觉得须用另一人物;你先以为应当先从这里开始,而以后卻又觉得这宜於放在中间或最后,你先以为要用这个背景,以后卻又換了一个,先以为这个人必须说这句话,而最后卻断定这句话不很要紧,不能表示什么,…最后,也许有一个时候你把一切都忘了──里尔克就说过“忘掉”是很要紧的,他说:“单有经验的记忆还不夠,还要能夠忘掉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但忘掉並非死亡,有朝一日,这一日是不能预知的,你将忽然遇到,遇到什么呢?那更不可预测:一片阳光,一滴雨,一阵花香,一个人影,一开窗之间,一举足之间,…经验集中了,灵感来了,一个新鲜的,与那事实不同的,完美的世界煥然地觉醒了,於是你创造,你提笔写。这写法可能是较容易些的,其成功的机会也较多,比较起前一种来。这样,两种不同的创作过程,其实也只变成了一种,就是,都必须达到那最后阶段,必须等那个新世界的煥然觉醒,到那时候,既不只是观念,也不只是事实,一切都是新的创造,都是由自己生命中孵化出来的。在这时候,你不得不写,正如怀胎十月者不得不生,正如果子成熟者不得不落,正如鲁迅所说的“彷彿心里有鬼似的”,正如果戈里所说的“脑子里好像被叫醒了的蜂群”。这样,你开始写作,就不至於如完全写事实者之为事实所束缚,你的想像就可以飞翔;这样,就不至於只是空的观念的证明,就不至於不真实,不至於血肉与灵魂不成一体。而这样的,就是创造的最好的道路,最保险的道路。
  然而,从以前所说的看来,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忍耐只是一种德行,而经验与思想才是资本。经验与思想都是从生活─自然也包括读书在內─得来的,所以说生活第一,生活越现实,越勇敢,越充满,越坚实,越宽阔,就越好。一切经验既必须在作者头脑中集中,而成为全新的,假如你所有的不是那正确的思想又如何能行呢?我们要求每一个作者都有那最好的思想,最好的认识,因为我们相信,文学既不是一种玩物,也不是无所为的,它是为了人类的生活,为了更合理的将来,为了大家同心协力创造最好的世界,而才被创造,被接受,被估定为最高价值的,这就是我们先谈了思想与创作的关系,以为思想最要紧的那原因。
  最后,也许是並不必说明的吧:我们所说的这种创造过程,自然並不是只指小说而言的,虽然我们在前面只举了小说的例子。一切文学作品,小说,诗,散文,戏剧…都应如此,並不因其体裁不同而有異样。至於现在所谓年青的文学,如报告文学之类那自然都是非常现实的,自然也应当这样创造,但由於这类作品都有其最高的时间性,作者往往在当前,在最短的时间內写成,而且要尽快地发表出来,那是无可如何的,它自然有它的艺术价值,然而那卻是一种不同的价值了。

(选自夏丏尊:作品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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