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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心灵.轶事 ✐2008-06-01


悲欢交集的镂金岁月(十)

一袭黑衫.一串钥匙

─记瑞华中学王华亭校长的感人事蹟

湮瀅

 

  光头,高颧骨,双目炯炯逼人,能洞彻你的肺腑。常年穿一件洗得泛白,而且前襟上佈满了破洞的黑长衫,手中拎着一大串哗啦哗啦的钥匙。这就是胶县瑞华中学王华亭校长的风貌。


作者1987年与王校长合影

  前年秋天返乡,我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去探望阔別了四十年的老校长,发现这位当年意气风发,不怒而威的人物,早已辗转病床,瘦骨嶙峋,无复昔日的勃勃英姿了。
  当时他正为前列腺病所苦,到医院诊治,但院方认为他年龄太大,不愿为他做手术,只为他插了一条管子,便要他出院。我去看他时,他刚由院中出来。王校长不断抱怨医院不肯为他做手术,听说后来时间久了,管子脫落,尿液便自体內随时泄出,故他在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多半都是身臥在尿液中,晚景十分悽惨。


王华亭校长(1901-1989)
在胶州七里河公墓之墓碑

  王校长生性耿介,一生为教育牺牲奉献,做人做事绝对秉持公义,真理,与大公无私的原则。生平不向环境与強权屈服,是一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所以在过去几十年,特別是文革的劫难中,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他。但他竟能熬过来,据他自己说:“这是上帝特別的恩典。”王校长有一子二女,但晚年卻一人独居在青岛金口二路,一间臥室,客厅,廚房三用的败屋中。住在附近的一个女儿,因忙於工作,无法用太多的时间照顾他,只能晚上来为他执炊,其余的子女则均远居外地。有时学生们去看他,这位寂寞的老人卻说:“有上帝与我同在,我一点也不感到寂寞。”终於,在一个寒冷的冬天,198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一人蜷缩在这间老屋中,孤独地离开了人间。享寿八十八岁。听到了他的噩耗,心中悲痛不已;不禁想起故乡母校的情景,以及王校长生前的种种。

  私立瑞华中学是故乡胶县一所著名的中学;以教学严谨,校风淳朴而称著。但卻是一所教会所创办的学校,所以家长送子女到瑞华中学去唸书,多半会告诫子女只要读书不要信教。我进瑞华中学时,正是日治的敌伪时期。瑞华中学是由瑞典浸信会所创办,而瑞典在二次大战时是中立国家,因而教会学校在日本铁蹄下得以倖存。学校为避免敌伪教育当局的干涉,对外改名为“瑞华圣经学院”。学校将大门堵死,另在僻巷中开一个侧门出入。学生规定要住校,平时重门深锁,不参加任何敌伪的活动。男女学生都养成了穿长衫的习惯,蔚成一种风气。当时如在街上看到有身穿长衫,在衣襟上插着钢笔,胁下夹着书本的孩子们,就是瑞华中学的学生。瑞中就这样在抗战期间,在“圣经学院”名义掩护下继续办学,並为县城保持了一片淨土。王校长是一位忠贞爱国之士,他称这种办教育的方式为“曲线抗战”。每年在双十国庆日,他会将全校师生齐集在大礼堂,领导全体师生跪在地上为国祈祷。王校长总会痛哭流涕地大声为国家祷告,求上帝拯救水深火热的苦难同胞。並领导全体同学高唱:“堂堂国立东亚,堂堂国立东亚,五千年历史,灿烂光华。求主佑我国家,求主佑我国家…”这是在沦陷区,日伪双重铁蹄下校园的公开活动。日本宪兵队对“瑞华圣经学院”早已注意,后来终於将王校长“请”了去,审问了一天一夜。全体师生在冯缵庭老师的领导下,为王校长的安全祷告,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次日凌晨宪兵队将王校长释回,一时全校师生欢声雷动,共同献上感恩。王校长毕业於齐鲁大学,瑞中的老师也多半是他延揽自齐鲁大学的一时俊彥,出任教师,其中如教数学的孙汉卿老师,教史地的冯国政老师,王校长本人则兼理化教员,均为一时之选。


教堂远景


瑞华中学校园內之民初五色旗

  离开故乡,离开母校,走读他乡,负笈異国,再念过几个学校,但总忘不了瑞华中学。它不仅是一所学校,实际上是一个大家庭。我们不单在那里接受了知识,更在师长们的呵护薰陶下,提昇了性灵与人格。回忆那几年恬美的校园生活,让我毕生难忘。那时我们四人住一间宿舍,由於日治时代物质受到控制,不能点煤油灯,只能用菜油点灯。四人在方桌上各据一方,每人面前放一盏小菜油灯自习。晚间自习完毕,要一起到大礼堂去晚祷。每人便端着这盏小灯,像一只只的小萤火虫,进到漆黑的大礼堂,跪下来同声祷告,祷告完毕后,再同声唱“谦卑在耶稣足前”那首圣诗,然后才回去就寝。每天凌晨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由王校长率领做早操,在操场上一同晨跑,多半要跑得汗流浃背才停止。这种运动,无日间断,冬夏不辍。光头黑衫的王校长,便一直在队伍中领着学生昂首向前。


王校长与着童子军服装的同学合影

  瑞中旁边,就是县城中著名的大礼拜堂。教堂巍峨壮丽,是胶县最高大的建筑物与地标。每逢礼拜天,钟声飘扬,全县都可以听到。瑞中是教会学校,礼拜天规定要做礼拜。王校长也常常在教会中领会证道。学校每学期都会举行一次“兴奋聚会”,这时王校长便会苦口婆心地劝同学们相信耶稣,甚至到每一个宿舍去跪在地上,为学生痛哭流淚地祷告,但平时的王校长卻十分威严,学生触犯校规,一定严惩不贷。他无论走到哪里,手上都拎着那一大串钥匙,同学们老远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都纷纷走避。但他关切学生的生活,卻像一位慈父,噓寒问暖,无微不至。
  瑞中是教会学校,经费由瑞典差会补助,所以规定不收学费。教职员的待遇卻极为清苦,但师长们都能安贫乐道,为理想而奉献。二次大战期间,欧亚通讯中断,差会经费断绝。学校连微薄的教职员薪水也发不出来,老师们的生活濒临绝境,但瑞中的老师们,都能束紧腰带,坚守岗位,宁愿饿肚子在瑞中教书,也不参加日伪工作。我仍然清楚记得,当时老师们的伙食团,远不及学生的好,因为学生伙食是自己出钱,而且家中还不时送菜来打牙祭。老师们的伙食,只有午晚两餐,主食是窝窝头和蕃薯煮的小米稀饭,另以咸菜疙瘩佐食,白面馒头与荤腥绝对沒有机会上桌。王校长家中更是经常断炊。有一次家中已断粮数日,全家只能靠啃生蕃薯果腹,当时长女亚男才两岁,王师母抱着女儿痛哭,王校长则跪地祈祷,相信上帝必有安排。天无绝人之路,祈祷完毕,闻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位校友送来了二斗穀子,一升小米,才使他们一家勉強度过困境。另一次是学生们将一包馒头丟进他院中,解了及时的危难。王校长后来作见证时,闻者无不涔涔淚下。


王华亭校长全家合照

  在记忆中,学校操场上矗立着一根光禿禿的旗桿,卻从来沒有升过旗帜,事实上这是县城中唯一未曾升掛过敌伪旗帜的旗桿。但抗战胜利后,由王校长领导下,也是第一个升起了国旗的旗桿。
  早在我返乡探访王校长之前,瑞典任大牧师的女公子拉力,已寄给我一卷她去青岛探望王校长的录音带。在那卷亲切感人的录音访问中,我听到了王校长的谈话,以及他吟唱的瑞华中学的校歌,使我热淚盈眶。当我亲自拜见他老人家时,他刚刚由医院出来,身体极其衰弱,但卻非常兴奋。我们谈了许多从前学校中的往事,彼此嗟叹昔日美丽的教堂,如今已片瓦无存,学校也被改作別用。任大牧师住过的任家花园,也只余下了荒煙蔓草。我曾提议将以前学校的图片等资料印一本纪念冊,王校长卻坚持不同意,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想不到这次拜谒竟成永诀。当我接到青岛匡国祯同学来信告知王校长逝世的消息时,他那清癯严肃的面容与狷介的风骨,以及他那件佈满了破洞的黑长衫和他拎着一串钥匙的神情,再次呈现在我面前,我彷彿又听到了他在朝会中常常勉励学生的那句话:“要刚強壮胆,要作大丈夫。”

本文选自作者自传悲欢交集的镂金岁月
台北:道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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