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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 ✐2007-06-01


耳朵眼大的理想国-新加坡

张纳新

 

  飞机从樟宜机场起飞,彩霞满天,俯视机翼下这越来越小的耳朵眼大的国土,我明白,原来,我也並不需要太大的地方─新加坡,几乎就是我理想中的国度了。

宁靜之美

  新加坡不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城市,她的靜让我一见钟情。
  刚从广州飞抵新加坡的晚上,一出飞机廊桥,我就感到不大适应。那种已成惯性的对机场到达厅集市般喧闹的心理准备,随着陌生的安靜氛围的出现,一下子沒了着落。反应过来的第一个感觉是,所有的声音低了几度,似乎是我从高音区来到了低声部,又好像有谁拧了下声音的旋钮,把平日在耳朵边挤成一团的声群调走了,冲淡了,吹远了。
  一丝清香意外地吸入肺叶,在周身扩散,我发现候机楼大厅到处植满了各色的兰花。白色的,紫色的,粉红的,混合色的,最奇妙的还有绿色的──兰花真不愧是新加坡的国花!兰花品性文靜,气清,色清,神清,韻清,很有一种宁靜致远的中国古代君子的味道,新加坡人爱兰如此,可以想见他们的精神特质。我从软软的地毯中无声地走过,像一滴水浸到了海绵里,感到特別熨帖,旷大的大厅美丽而生动。
  接下来几天,我进一步被新加坡的安靜濡化了。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在酒店,公园,餐厅,还是在地铁上,或者大巴里,到处都是一种宽松自在的安靜氛围。不仅声音是靜的,颜色也多属靜的。在新加坡街头,很少会受到混乱刺目的“颜色噪音”的攻击。新加坡人偏好蓝色和绿色,也喜欢中性和色差丰富的复合色。新加坡海关人员的制服,就是那种浅浅的复合绿,像九寨沟的潭水,又像是水粉画里初春的煙柳。这样的颜色既不艳丽,也不压抑,更沒有令人反感的侵略性,冲击力和強迫感,营造出一种並不张扬的朝气。海关人员因此看起来既年轻又有內涵,再加上每个人嘴角的微笑,给人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校友向我介绍,即使是国庆的时候,新加坡也是安安靜靜的,还沒有看到什么群情激昂的场面。人们心态平和,不喜欢喧闹地表露,狂热地娛乐,愿意安靜地生活。新加坡人不欣赏巴黎人当街拥吻的那种激情浪漫,也不认同美国人那种露骨肉感的滥情表达。煙和酒这两种在多个国家生活娛乐中必不可少的物事,在新加坡受着严格的限制。新加坡还严禁汽车按喇叭,也要求收音机和电视机降低音量,这都折射出他们对安靜由外到內的倾心。
  校友与我说话时轻声轻语。我们在森林公园般的新加坡国立大学校园里散步,沿着山势,一边说,一边还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鸟声。“蝉噪林愈靜,鸟鸣山更幽”,在如此现代化的城市里能置身这样的靜境,真是一件上苍垂爱的幸事。我原来也在依山而建的武大里转过,也在植物丛郁的中山大学里呆过,但那里都沒有这样的靜。靜得让人感到一切都那么本真,那么自然,那么祥和,人像換了另一颗透明的心,特別纯粹。
  也许,人心就像是一张纸,在噪声中,它被粗暴地揉成一团,缩成硬硬的一块;只有在坦然的安靜里,才像浸入了水中一般,渐渐地松软,舒展,揉皱的一团慢慢张启,如一朵重新绽放的花,一叶铺展在塘中的清新的荷。

绿化之美

  新加坡的美似一杯人参乌龙茶,饮之沉醉。
  我所居住的广州素有“花城”之誉,但与“花园岛国”相比,充其量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广州有一个很美的小型植物园林,叫兰圃,植物蔥郁,秀丽如画,我常去饮茶。兰圃可视为新加坡的底片,新加坡就好像是放大的兰圃。
  沿着新加坡市內的公路行驶,触目皆树,点点皆花,绿意蔥笼,连绵不绝。立交桥,人行天桥,甚至灯柱上,房屋牆面上都佈满了各种姿态的藤蔓花草。车子宛如一条潛遊在深深浅浅,层层疊疊,光彩斑驳的海底里的鱼。有不少人行天桥,几乎全被垂着的花枝掩蔽了,桥路如花径,盎然出情趣。尤其是那些垂着的,有着像吊兰和迎春花一样姿态的花,线条特別柔美;与橫展如屏的树叶点点呼应,再和极富力感的高耸的楼影相互映衬,有远有近,有高有低,有虛有实,构成了一个线,点,面与色块合奏的魅力世界,美得浑然天成,妙不可言。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不怎么明白绘画的人,也觉得手痒,觉得在这个随处都可入画的地方,无论谁支个架子速写几笔,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一位新加坡小姐说过,新加坡树木之多,有“三五步一棵”之说,我愿意相信。最常见的有两种树。一种叫雨树(Samanea saman),高大,像撐开的巨伞,主枝四处发散,如樟树;细枝又平展相连,如木棉。我记得几米在他的几本画冊里常画一种很有梦幻感的大树,样子就像是樟树与雨树的混合。雨树沉稳,端庄,亦不失浪漫。它的花是红色的,绒绒的一团,像一种情感细腻柔情无限的表诉语言。


雨树 Samanea saman


青龙木树干

  还有一种树,叫青龙木(印度紫檀,Pterocarpus indicus)。树皮的颜色比雨树的白。雨树像印度人的肤色,青龙木则接近白种人,有点像中山大学里常见的柠檬桉,干淨,简洁,爽朗。雨树的枝叶密而有序,如汉赋一样齐整铺陈,青龙木则如柳宗元欧阳修的山水散文,枝叶疏峻委婉。
  树美,花美;花棚,花坛,随处可见,即使在新加坡最繁华的市中心区,也可听到小鸟在林中鸣叫,看到它们在草坪上啄食。据统计,新加坡市区现有乔木八十万株,公共花园50余处。不仅公共场所如此,新加坡还动员家家戶戶种花种草,使得在每一栋或一群房屋的前后左右,都有草坪,花架,树木,成为一个个独立又相连的小花园。我在花柏山麓遊转时,看到有一戶人家,甚至在两个空调主机上也盆栽着鲜花,暗暗感叹。
  我想,城市的市容就是城市的面相,面相不同,实质是心相不同使然。新加坡的路啊,树啊,花啊,好比是城市的肤色,骨感和眼神,透出新加坡人对自我,对家园,对生活的深挚怜爱。对比新加坡,吉隆坡和广州这三个城市的市容,可以分辨出不同类型的城市灵魂之声。依我看,新加坡是“美化”,吉隆坡是“绿化”,广州是“沙化”。新加坡精致恬靜,有一种自省自爱的气息,灵魂大厅里奏着巴哈与萧邦的曲子;吉隆坡绿意泛滥,不加节制,不精心打理,有一种野气,灵魂深处是搖滾的声音;广州则是绿地少而噪音越来越喧嚣,好比一张频繁开合的口,看上去仿佛很努力很热闹,实际上你仔细一听,伴奏強烈,发声疲软,灵魂之词模糊匮乏。

秩序之美

  有一日我突发奇想:如果把新加坡的树木花草搬到广州该多好!不过很快又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就是把整座新加坡搬过去,做广州的一个区,也不会保持这样的美丽,因为那里沒有新加坡的秩序。
  新加坡的秩序久已闻名,确实是个“齐之以刑”的法治之邦。进新加坡之前,我已经对各种可能遇到的罚款数额烂熟於心。比如在有空调的地方抽煙─罚五百新元(约合二千五百人民币);随便吐痰,棄物和倒垃圾─罚一千新元;开(坐)车不系安全带─罚五十至五百新元;过马路不利用交通设施─罚五十新元。我对比了一下自己的习惯动作和攜带的现金,觉得随时都有可能被罚得片甲不存,所以心存小心。最终的结果是,本人在新加坡规规矩矩,沒有取得罚款零的突破。这也说明,“齐之以刑”,人是可以教化的。据说不久前华南地区一个交流团去新加坡,车在广州出发时,人们随手就把纸屑垃圾掷向窗外;到了香港,大家不敢往窗外扔了,只丟在车廂里;到了新加坡,连车廂里也变得干干淨淨,像完全換了另一帮乘车的人。
  新加坡就是这样,像一个过滤器,将人的天性里那些丑陋的,蛮荒的,顽劣的,恶的部分毫不客气地滤去,不给它们存活滋长的土壤,只让天性当中那些趋向文明的,善的品质得以发展。她又像一块磁铁,将肌体里混乱的铁屑吸理成有序的排列,使人性当中迷乱的因素得以梳理,控制,个人和社会因此变得井然有序。在新加坡,无论大街小巷,以至偏僻的角落,我都几乎沒有看到乱丟的垃圾,纸屑,煙头,到处清洁,美丽,几乎沒有受到任何视觉和味觉上的骚扰与无理。漫步其中,我明显地体验到什么是教化,什么是进化,什么是限制,什么是自由。
  给我印象深刻还有新加坡的交通秩序。在新加坡乘大巴和乘的士,感觉和广州反差太大。车与车之间默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速度,相互之间似乎是靜止的,只有车外的街景勻速地不断刷新,畅快极了,安稳极了,像飞机在平流层平飞时一般。有一次我问大巴司机:你和前边的车有一大截距离,怎么不开快点?他说,限速,八十公里。后来我知道,新加坡对交通实行全程电子监控,一旦超速,绝对蒙不过去,很快就会被拦截,不仅要罚二百新元,还要一下子扣除九分(两年积分共二十四分),十分严厉。不仅限制速度,而且必须按线行驶,黃实线绝对不能穿越。所以,新加坡的司机一个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行人也本本分分,公路上沒有人打乱这种秩序,车行十分通畅,正常情況下根本沒有塞车现象。事实证明,在吉隆坡或广州,要一个小时才能完成的路程,在新加坡十分钟就okay了。
  在这样有秩序的地方,感到特別安全,不必在担心被偷被抢上耗神,“狂人”们不可能在此地肆无忌惮。去年国內某航空公司发生一宗丑闻,一位飞行员在新加坡逛商店时偷拿了一件衬衫,被捉。这位平日在公司被捧着供着的“大爷”,被勒令享受一视同仁的待遇:要么交罚款5000新元,要么受抽5鞭。当时有人笑谈,像他这样的贪图小便宜者,干脆挨鞭子算了,一鞭子一千新元啊!
  新加坡对付各类破坏秩序者,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综合治理办法。除了罚款和鞭刑,还有劳教,媒体曝光等。在节假日的公共场所,被劳教者要身穿特制的衣服示众劳动,衣服上印明劳教犯的字样,由各个新闻媒体前来摄影採访。就是对那些随地吐痰,乱扔垃圾者,在罚款的同时,也要在报上公佈名单。也就是说,一旦谁破坏秩序,不仅要罚他个忍痛割爱,还要弄他个身败名裂,让任何人都感到:一次也不能错!
  也许,只有这样“做小人”的政府,才可能经营出如此优雅的“君子国”。

和谐之美

  当然,单纯地“齐之以刑”也不是新加坡,“齐之以刑”属於社会文化中的制度层面的东西,“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才是更深层次的价值取向。齐之以刑,是西方文化的法治精神,齐之以礼,则是东方的儒家精神,新加坡将两者融合,才形成了独具魅力的社会文化氛围─和谐。
  在新加坡几天,我总是被一种似曾相识的音乐氛围所溫暖,仔细品味,其实就是和谐的感觉。无论是人与环境,还是人与人,新加坡都流露给人们这种特別优雅的色彩感和音乐感。这种和谐实际上就像一种交响曲,是那种ABA曲式中的第二个A,呈现出溫和,安详的姿态。
  校友对我说,新加坡人予人的整体印象即是溫良恭俭让。尤其是人与人之间彼此尊重,相互关爱非常常见。她说,新加坡人有个特点,就是常把別人的小事当大事,特別认真。比如遇到问路,他決不会敷衍了事,也不会趁机捞你一把,一定会仔细作答,甚至连说带画,尽量让你弄明白;如果确实说不清楚,他会不辞辛苦热心为你引路,连问路者都觉得太麻烦。有一次,校友买菜回家,出了地铁口,她提着菜从马路的这一面赶乘另一面的大巴。还未过马路,恰好大巴启动了,但这时大巴司机看到了她神色匆匆赶车的样子,就又停车等她,直到她上车。满车的乘客也沒有一个人对司机和她抱怨指责。
  我在广州坐大巴不多,沒有发言权,但我在单位,在小区里倒常遇到一种情形:前边的人进了电梯,还沒有满载,后面的人正在赶电梯,腳步声都快到电梯门口了,前面的人一秒钟也等不及,连连按钮关门,门就擦着后面人的鼻子合上。每当面对这样一扇门,我总是觉得特別寒心。
  不论对国人,还是对外来人,新加坡人都是这样溫爱,政府与市民之间,也是这样。校友说,她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她家的电用得比较多,比前几个月份都多,结果在收到电费单时,发现有夹着的另一张单,他们以为是罚单,结果出乎意料,是一张特別的提醒单。上面提醒他们要节约用电,还向他们推荐了几条节电的方法,如推荐用节能灯等等。校友说,他们读着这样一张薄薄的单,感慨了好半天。
  孔子曰:“君子怀德。”听了校友的介绍,再加上自己的亲身体验,我深深地感到,新加坡人是如此地溫良恭俭让,新加坡人在精神上对儒学精华有一种深深的认同和自觉的传承。那么,新加坡为什么会这样?

  想来想去,只能做出一个推测:归根结底,其实就是因为新加坡太小,由太小而带来的直接关乎存亡的危机太重─因为小,她几乎沒有任何自然资源,连用水都靠马来西亚供应;因为小,几乎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动盪不安的近邻印尼离她只有42公里,印尼人的口水都可以把新加坡城淹沒;因为小,华人,马来人,印度人,欧亚混血人和其他人种必须和居於一处…这一切內忧外患決定了,新加坡不能內乱,不能树敌,不能在矛盾中直接角力,必须讲求和谐,必须溫良恭俭,必须修成一种“不同而和”的博大气度与风范。
  “德不孤,必有邻”,“近者悅,远者来”─新加坡,因小而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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