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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遊记 ✐2007-04-01


法国双城记

郑国辉

 

  2002年夏天我参加了为期二週的“法国精华遊”,车轮辗过法国南北大小通道,在巴黎外有十整天,遊览了十多座历史名城,都是和西洋文化息息相关的。此遊是我生平收获最丰富的其中之一。原因一是出发前我重溫了法国历史,踯躅在各古城中,一砖一石,一山一河,都能领我进入了时光的长廊,踏着古人的腳步,摸索着流失了的时代,聆听着西洋文化仍在跳动着的脈搏,难免产生“涧水流年月,山云变古今”的感受。原因二是领队荷兰人Dr. Bart Pris,本是阿姆斯特丹(Amsterdam)一大学的哲学教授,学问造诣之高,文化修养之深,是我一生旅行阅历中从未有遇上的。他和我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他带我探幽入微,闯进法国灵魂深处,确实获益良多。此行千头万绪,如何下笔成文呢?再三参详后決定先写波恩(Beaune)和亚非农(Avignon)这二古城。它们距离不足一天的车程,都是我旅程前期碰到的。而且有一共通点:是仍保留着城牆的中世纪名城。它们在中世纪历史中有重如泰山的地位,不属法国政权的辖下,文艺复兴后方入归法国的版图,所以它们是属於全人类的文化遗产。

一. 波恩曾为客,相逢定醉还


Burgundy 葡萄酒

  遊览车离开巴黎,在公路上奔驰约四个钟头,驶进勃艮第(Burgundy)地区。一望无涯是绿油油的田野;小丘陵起伏其间,广植着很多葡萄园。这是法国名酒Burgundy Wine产地呀!自古以来,此地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长年溫煦的阳光配上了从东面和地中海吹来的煖风,孕育了饱含鲜汁的累累果实。山头岭上点缀些盛产在阿尔卑斯(Alps)山区的蓝色龙胆花(Gentians);密林绿叶间断断续续传来蝉噪声,空气弥漫着田野草根味。几杯美酒后,大有“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之思,和“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般逃避现实。法国人有艺术骨格,不务实,是否酒是其中一大因素?领队Bart带我们进入勃艮第的旧都波恩(Beaune)其中一酒窖试酒。穿过一沉重的铁门,行完长长的螺旋石级,下层是一非常庞大的地牢,间隔甚多,宛若迷宮。每间房都摆满了载满酒的橡木大桶。有些石壁角落被挖空了,创造出放酒的洞穴。沿牆筑了重重疊疊的架子,平放着一樽樽陈年酒,层次井然。据管理人解说,不同的高度是有不同的溫度调节的。石壁上装有疏落的电灯,但非常黯淡;过強的光线会使名酒变坏的。说此酒窖是迷宮,不如说是一巨型蜂巢更适当,若沒有管理人带领,我们一定迷失方向。我记起美国文学家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的恐怖短篇小说The Cask of Amontillado。在类似此酒窖的一角,筑牆生葬了一饮了醇酒的醉汉。一股寒意,直袭心肺,毛骨悚然。不知转了多少弯曲,我们回到近石级处一大厅,中间摆着一有六呎直径的橡木圆桌,桌上备有近百的晶莹水晶杯和六瓶不同的酒。管理人先取其中一瓶,注了半杯酒,示范持杯的手势和如何轻轻搖动,使酒在杯內回旋,然后放在鼻蕾略嗅,深深呼吸一口气以品酒的香馥,最后放在唇边浅嚐,用舌头把滴酒的味道卷入,在口內用舌翻腾数下,方吞进喉內。原来品酒的程序是如此复杂的。法国人的酒道绝对不逊於日本人的茶道呢!好不容易方饮尽那半杯酒,两种酒之间各人要用开水清洁口舌,洗尽余味。管理人说饮酒期间应忘掉世俗的烦恼和困扰,才能领会到酒的佳处。正是“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见在身。”在波恩品酒是一很独特的经验,Bart告诉我这样酒窖有很多,有些规模更大,都有几十年至几百年历史。显然此城地底多被挖通,地下的陈年酒和地面的古蹟可以互相辉映。
  勃艮第在中世纪时是一和法国分庭抗礼的政治势力。它的黃金时代始於1364年;法皇约翰二世(John II, 1319-1364)封他的儿子菲腊(Philip the Bold)为勃艮第公爵。继承者陆续将势力扩大,至现今德国的莱恩(Rhine)河岸和拥有荷兰,比利时的地域。英法百年战爭时(1337-1453)勃艮第是英国的盟友,1430年将被囚的圣女贞德(Joan of Arc, c.1412-1431)卖给英国;她的结局是惨受活焚酷刑。1477年勃艮第最后一位公爵查理(Charles the Bold)谋取神圣罗马皇帝位不果,战死疆场,法国乘机分裂勃艮第,将近巴黎南部一大片土地据为己有。自罗马帝国以来,勃艮第民丰物华,土地肥沃,除产酒外,漫山遍野都饲养了牛羊,所以皮革,羊毛衣帽誉满欧陆。法国烹饪中有一名菜式红酒烩牛肉(Burgundy beef)驰名天下。“山河气象浑如画,人物风光几度新。”罗马帝国溃散后,此地区为“野蛮人”其中一部落勃艮第人(Burgundians)所霸佔。法国皇室因其地富庶时思染指,用软硬兼施的策略(即和亲及征伐)终於在十五世纪末取得此地的治权。作为勃艮第的旧都,波恩当然留下很多文物古蹟。其中最显著的是旧城方场一角內十五世纪营建的医院-Hotel Dieu,这也是波恩的皇牌景点。


Burgundy的旧都波恩


Burgundy的旧都波恩葡萄园

  Hotel-Dieu入口处是一堵貌不惊人的淡黃色牆,门上像一巨型的船舱盖满一片片深灰色的石板瓦。当我推动那旋转的木门,踏进广阔铺满圆石的中庭,耳目为之一新。围着中庭四边是长长的楼座,组成一巨形的长方形,每楼座均有巨大的屋背,是楼身两倍以上,都盖上了钻石型的瓦片,涂了光耀夺目的釉药,五彩缤纷,织成艳丽的几何图案。屋背凸出两排山形牆,下面是巨窗,上面是长尖的风标。楼座的交接处是一座角楼,角楼尖顶同样盖满钻石形彩瓦,像修饰了的金字塔。法国大革命时很多旧建筑被摧毀,因为此处是医院,侥倖留给后世;我们能目睹这別有干坤的中世纪遗物。


Hotel-Dieu


Hotel-Dieu 鸟瞰

 


Burgundy的首相 Nicolas Rolin

  十四世纪欧洲因鼠疫肆虐,黑死症毀灭人口过半;加上英法百年战爭的兵戎,锋锐所及,勃艮第地区亦遭其害。1443年勃艮第的首相Nicolas Rolin和夫人Guigone de Salins看到“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的惨況,毅然用私财建此贫民医院,希望能纾解在苦难中的黎庶。法皇路易十一(Louis XI, 1423-1483)参观Hotel-Dieu后有如此批评:“Rolin剝削人民而富,晚年能帮助穷人,可以赎罪了。”他们夫妇恩爱弥笃。在这四所楼座內的地板,都是精工砌合的石块,镶以星和鸟的图纹,並有他们二人名字中第一字母NG的合抱,难解难分,且有“我心中只有你一人”的口号。生不同时,死则同穴。此医院亦是他们永恆爱情的标誌。“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死后之事幽渺难知,他们有元稹的叹息吗?
  “穷人大会场”是面积最大的,佔其中一所座楼的大半。两旁排了一列整齐的床席,每床皆有四柱和一蓬顶,红帐幕,红毡,白被单,床后还有一柜给病人收藏衣服的。床前摆着台桌各一以供病人用膳。其中一床立着穿了蓝衫白围裙白帽的修道女蜡像,是照应病人的护士。这简直是一贵族疗养院啊!哪有半丝穷人医院的气息。我不知当年Rolin用何准绳收纳病人,一定不可能“雨露均施”的。假若我是穷人,能在此医院留宿一天,必然受宠若惊。大会场的拱形天花板有点像船舱,多条橫樑跨越堂中央,连接两边牆壁,雕满了七彩恶龙,张牙舞爪,像从地狱出来般。波恩的老百姓的嬉皮笑脸也雕在樑上。


Van der Weyden的傑作“最后的审判”

  大会场的毗邻是小教堂。精神和灵魂的治疗紧紧配合着肉体和生理的治疗。牆上掛上了一组油画,是1440年荷兰画家魏登(Rogier Van der Weyden, 1399-1464)的傑作“最后的审判”。彼时荷兰是勃艮第的一部分。审判官是基督,右手扶起得救的一群,左手将被咒诅的一群排於身外。腳下是四天使围绕着天使长米迦勒(Archangel Michael)。他持着一天平,秤着两位死而复活的人,一位代表磨练,一位代表信仰。其他的画包含了耶稣的母亲马利亚,施洗约翰和十二门徒。还有上天堂者的欢愉和下地狱者的恐慌。这组油画差不多阐明Rolin建此医院的动机。在那时代人们並不畏惧疾病和死亡,因为这是司空见惯的。他们最关注的是灵魂得救。Rolin夫妇希望此善举能让他们的灵魂取得永生。
  Hotel-Dieu还有很多房间。廚房放了很多锡铅合金制的用具和杯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不鏽钢炙肉叉。转动叉的柄是一名喚Maitre Bertrand的精巧小人,他穿了传统勃艮第服装:白裤,阔长黑靴,红色短外衣,无边白帽。这廚房有助我了解中世纪的民间生活。药房分左右二堂。右堂设有一搀和众药用的青铜大臼。左堂放了一百三十个陶器瓶,除了油,粉,糖浆外,还有光怪陆离的如龙虾目,导致呕吐的果核粉末,激情草等。中世纪药物仍滞留在启蒙时代。药房的设备多少反映了半迷信的因素。Hotel-Dieu各处还掛上很多名画和艺术性很高的缀锦毡。穷人医院怎能有如许堂皇呢?
  创始人Rolin別具用心;他捐了很多葡萄园和制盐厂作维持此医院的经费。时至今天每逢十一月,广阔的中庭循例举行名酒拍卖。这商业交易始於1859年,直到现在从未有中断过。1971年前Hotel-Dieu仍被用作波恩的医疗中心之一。后来将所有医学措施撤往他处。Hotel-Dieu正式成为供遊客欣赏中世纪文化的去处。它是属於人类之宝。


法国第三大城里昂LyonFourviere山顶大教堂

  在波恩流连了不下四个钟头。我们再踏上遊览车往赴法国第三大城里昂(Lyon)投宿,抵达时已是红日西斜。领队Bart趁着余暉尚在,领我们上索道缆车,登旧城內的Fourviere山。山顶有一大教堂,外型像结婚礼饼。它像巴黎的圣心大教堂般,巍然立在山上,君临这古城。我紧跟着Bart走进堂內作一匆匆巡礼,出来站在崖边俯眺里昂,绕着此山的索恩河(Saone)在南方不远处注入隆河(Rhone River);里昂旧城就在两河汇流处北部的小半岛。Bart逐一指出那数座如鹤立鸡群中的建筑物。歌剧院像一琉璃圆筒盖上一黑色的古典介壳。城南近Gallieni桥的监狱现改为抗暴历史展览中心,当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被德军佔有,它是纳粹头子Klaus Barbie用酷刑杀害平民的恐怖屠场。宏伟的市政府前有瑰丽的十九世纪大喷泉,“川原缭绕浮云外,宮阙参差落照间”。里昂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惊鸿一瞥。倒是当晚在索恩河边古色古香的餐室La Voute甚饶情调。吃的橙汁洒鸭異常可口;里昂不愧有法国美食中心的雅号。


Lyon里昂鸟瞰


昔日里昂

 

二. 亚非农城临龙水岸,台沒教皇宮


亚非农 Avignon

  亚非农(Avignon)在欧西史中佔有崇高的位置,因为它是除罗马外唯一的教皇城;从1309年至1376年共有七位教皇驻於此,史称这段期间为“巴比伦的系留”(Babylonian Captivity)。此事缘起於1300年,法王腓力四世(Philip IV, 1268-1314)向辖下教会征收地稅,激起罗马教廷雷霆之怒。教皇博义八世(Boniface VIII, c.1235-1303)认为教皇是世上最高的领袖,是灵性和政治权力的顶峰,任何君王不能超驾之。法王反唇相讥,说博义八世行径违犯基督教真义,沒有资格佔教皇之席。教皇下令将腓力四世逐出教会,法王把心一橫,派勇士入罗马,闯进教皇宮,将老教皇扔进地牢,三日內缺水缺粮,教皇竟瘐死狱中。腓力四世斩草除根,将博义八世的亲信毒毙,操纵教廷红衣主教会议,決定下任教皇为法国籍的波尔多(Bordeaux)人Bertrand de Goth。他踏上宝座后取名为克勉五世(Clement V),彼时法国势力嚣张,雄霸欧陆。英国孤悬海外,英王不便介入此纠纷。德意志和西班牙不成气候,尚未立国。意大利四分五裂,各小国自为政,互相攻伐无宁日。作为教皇的法国人克勉五世居罗马,四面楚歌,岌岌可危,於是应法皇腓力四世之邀,来到法国当教皇,亦乐得衣锦还乡。克勉五世在里昂加冕,在法国境內云遊了四年,居停於各地主教的官邸,最后定居於亚非农,开始了“巴比伦的系留”时代。西洋史上国王与教皇的纠纷,屡见不鲜,法皇欲教皇在身边,方便自己的控制。教皇选择亚非农作皇城,除了罗马政治局势不稳定,危如累卵外,因为它近家乡而名义上不属法国。此举真是两相情愿,互为利用,可见得现实胜於宗教的崇高理想。
  我跟着Bart穿过城门,进入这中世纪古城。街道已经很狭窄了,行人道比路还要狭窄。两边狭小的房宇像鱼鳞般密密排列。楼下全是精品店,出售土产和纪念小礼物。举头一望,透过那伸出来两边厚厚屋簷可看到一线蓝天。Bart说:“跟我来,我先带你们到一地方,可以鸟瞰此城,了解此城的方位大概”。我们登上城北的小丘Rocher des Dom放眼四眺,果然古城面貌,一目了然。左面的教皇宮,庞然大物,像一盘古时的巨兽,雄距其中。右面的隆河在城牆外迂回绕城流着。遙望上游,远在天边,两岸树木蔥茏,“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不远处的断桥,是法国民歌传诵到家喻戶晓的Pont St. Benezet。这桥是经过十年的辛劳,於1185年筑成,是当时的破天荒工程傑作。此断桥只有四桥墩,墩间是一拱形缺口,方便船楫通航。本来原有二十二桥墩的,1226年法王路易八世(Louis VIII, 1187-1226)镇压內乱,要向暗助叛徒的亚非农施以惩罚,下令毀桥,虽然十年后重修此桥,隆河经常氾滥,洪水屡次冲破桥身。1660年市政府決定棄桥。今天我见到的只有这些残骸,断桥中央竟建了有两层高的小教堂。见此江水悠悠,顿生兴亡的感慨。“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只有造物之主是永恆的。
  从Rocher des Dom下来,我经过小皇宮Petit Palais,本来是主教的官邸,现用作陈列十三至十五世纪的油画和艺术雕刻,內有十六间画廊,其中有1510年Louis Brea(1450-1523)的名作“基督的割礼”。除了惊慌的婴孩和那灰胡子,手持锋刃的犹太士师的端重表情外,观礼中七个人有七种不同的表情,艺术造诣,已臻极峰。Petit Palais曾是亚非农时期第二任教皇若望二十二世(John XXII, c.1249-1334)的居室。克勉五世驾崩后,扰攘了两年方选出这个子矮小,年过古稀的老翁。那时政治气氛需要一不会将教廷迁回罗马的中和人选,急切间找不到适合的人才。冠冕落在这七十二岁的老主教头上,相信他只不过是一过渡时期的人物而已。谁知他竟握权了十八年!若望二十二世是一既吝啬又贪婪之人,最荒谬的是预售官爵和赎罪券。即是未必有空缺,若先付了钱的如有缺时定被优先提拔补上。同样地拥有赎罪券时未必犯了罪,若有此券可以放心犯罪不必仓卒找教皇或主教求宽恕了。赎罪券也因罪行的轻重以定平贵。若望二十二世替自己和教廷囤积了很多财宝。他死后教廷可以在亚非农营建宏伟甲天下的皇宮了。他亦是一行政奇才,稳定了亚非农的局面。
  我站在广场內仰望这巍峨雄浑的教皇宮。广阔的外牆和高插入云的塔內的每一口砖,每一块石头,都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深深感觉到其厚度和重量,尤其是其代表背后的权力。亚非农的教皇宮是十四世纪欧洲权势凝聚地。尽管欧洲地面上有多位君王,但只有一位教皇,他是掌握了进天堂或入地狱的钥匙。老百姓並不畏惧贫困,疾病和死亡。想到地狱的永劫令他们不寒而慄。教皇亦是尘世大法官,人间诉讼最后判決者。他的言行可以影响一国的时局,调节国际的商业和金融。很奇怪我参观罗马教廷梵蒂岗沒有此感受。而这硕大无朋,橫亙大地,像堡垒多於皇宮或教堂,虽已被废棄多年的教皇宮就有凌人的气势,使人刮目相看。骤然看来,此庞巨,结实的建筑物是连成一气。仔细观察,教皇宮有两部分:北面的旧宮比较简朴,南面的新宮华丽得多了。
  旧宮的营建者是若望二十二世的姪儿,亚非农的第三任教皇本笃十二世(Benedict XII, 1334-1342),他来自近西班牙边界庇里牛斯(Pyrenees)山区,曾任宗教审判官,他上任后废除引用私人,卖官鬻爵的恶习,他在发展亚非农上有很大的建树。彼时商人,小贩,弄杂技者,娼妓,找寻机会者云集教皇城,是欧洲最繁荣的城市,人口密度和数目远超罗马。在皇宮广场随时看到些奇怪的景象,如吞火表演的男人和失了双臂用腳趾来缝纫的女人。教会中有些神父败类在此处竟金屋藏娇,养起小妾来,零碎絮语传到教皇耳中,本笃十二世勃然大怒,下令所有在此沒有岗位的神父回故乡。他算清廉的,七年內他建筑了现存的教皇宮过半,外牆有六至十三呎厚,平均高度是六十五呎。可惜时间不容许我进宮內参观,Bart告诉我宮內的家具珍宝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了些褪了色或破落的壁画。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教皇宮曾驻过军;现已是“繁华事散逐轻尘”了。
  亚非农的第四任教皇克勉六世(Clement VI, 1291-1352)出身於贵族,他认为前任教皇太朴素了,於是在旧宮旁建了新宮,更华丽,更恢宏,这样更能荣耀神的恩典。他的寝室四壁全是壁画,描绘了狩猎,捕鱼景象,树木上有松鼠和各种珍禽,全沒有用宗教作题材的。可见得他是相当入世之人。传闻时有女人和年青俊秀的男子出入於教皇寝室。教皇纵情声色,不畏流言。楼下会客厅,可以摆得上能容近千人的筵席,宾客有国君和王后,外交官,天文学家,数学家…中世纪出名的文学家彼特拉克(Petrarch, 1304-1374)和薄伽丘(Boccaccio, 1313-1375)也列席其中。现在呢?已是寂寥人去后,剩得空洞洞的巨厅大房而已。“壮丽一朝尽,威灵千载空”。克勉六世也有善良的一面。当黑死症爆发得如火如荼时,犹太人成了代罪羔羊。很多地方将他们集体屠杀。克勉六世下令他们与疫症无关,不许滥杀无辜。他在各地设医院以收纳残病者,掩埋在野的屍骸枯骨。劝告在逃的神父回来照顾病重垂死者,说这是他们的天职。他在亚非农统治教廷十一年,传说死於花柳病。他的丧礼轰动一时,五十位神父为他做了九天弥撒,灵柩从亚非农运回故乡奧弗涅(Auvergne)下葬,护送随行者甚众。1562年时法国的新教徒雨格诺派(Huguenots)破坟开棺,将他的头骨当作足球来踢玩。我想克勉六世入错了行。若为一国之主,不失为雄才大略,些少瑕疪不会损害他的盖棺论定。
  作为一教皇城的亚非农,其实庶名贯遐迩,必引起盜寇的垂涎,尤其是在十四世纪那无法无天的黑暗时代,於是修葺城牆以巩固防卫成了历任教皇的要务。亚非农的城牆圆周有五里,像腰带般紧紧地缠着这古城。有些楼房紧贴着城牆,似乎已饱历风霜,但城牆比楼房还古老,因为它自1350年即教皇克勉六世的任內已有现在我见到的规模。有些地方的石头已被风雨腐蚀;整体来看它被保存得很完美。1792年法国大革命时激烈分子企图拆除城牆,出卖每一块石头,但因为城牆的地基很深很坚固,拆牆工作徒劳无功,无奈而中止。每隔十多丈城牆被加厚,筑了角楼或了望台以容纳弓箭手。其余地方是像犬牙起落,绵延不断,非常壮观。很多灌木和矮树从城牆顶延伸出来,生气勃勃。城牆腳下有很多拱形穴,相信是守卫人歇息的地方。城牆周围共有十四个闸口,从闸口走出去,便离开古城踏进现代的亚非农。可以说城牆是十四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分界线。
  是不是这城牆确实保卫了亚非农?不是。1360年伍朋五世(Urban V)继诺森六世(Innocent VI)成为第六任教皇。1365年海盜Du Guesclin率领三万人在隆河对岸紮营,准备攻城,向教皇勒索二十万金块方肯退兵。伍朋五世自忖贼势浩大,难以抵御,只好向居民征收人头稅,搜刮到海盜要求的数目。谁知Du Guesclin很夠江湖义气。拒收老百姓的血汗钱,指明要教皇自挖腰包。伍朋五世只好尽倾教廷银库,並加送赎罪券方能解古城之围。此役后伍朋五世便有将教廷搬回罗马的意念。伍朋五世出身於Benedictine寺院,自奉甚俭,自训甚严。他在1367年从马赛(Marseilles)扬帆,率领二千队伍,向意大利启航,当然一部分红衣主教舍不得法国,留在亚非农,沒有随行。彼时教廷已撤离罗马六十三年。意大利经过黑死症的浩劫;罗马局势很动盪,不易居也。伍朋五世勉強在罗马渡过了三年,決定重返亚非农。当时有一瑞典籍的女预言家St. Brigit忠告教皇应留在罗马,不然将不久人世。伍朋五世回答她若他留在罗马,一定不久人世。亚非农自教廷迁走后,百业萧条。居民见教皇回来,非常雀跃。伍朋五世重返家园,三个月后病逝,应了St. Brigit的预言。
  亚非农第七任教皇是国瑞十一世(Gregory XI, 1336-1378);他是克勉六世的姪儿,行事大刀阔斧,颇有乃叔遗风。上任后和佛罗伦斯(Florence)执政者口角,导致干戈相对,教皇盛怒下发命令将佛罗伦斯全城居民逐出教会。这是中世纪最凌厉的惩罚,居民除灵魂永下地狱,不得超生外,各地商人不许和他们通任何贸易。死后事颇渺茫,可以暂时不理,但现时生计突然停顿,确是燃眉之急,因为居民因此缺粮乏衣,商人不能向外收债。城外属於佛罗伦斯居民的产业,全被当地政府沒收。佛罗伦斯执政人只好厚颜苦苦向教皇求饶解咒。国瑞十一世硬着心肠,拒绝接见佛罗伦斯使者。情急下佛罗伦斯派邻市锡耶纳(Siena)的圣女St. Catherine向教皇求情。虽然很多红衣主教怀疑此修女的圣蹟,但教皇非常尊重St. Catherine为人,就此宽恕了佛罗伦斯。St. Catherine乘机向教皇遊说:搬回罗马罢!罗马方是教会创始人圣彼得之家。教皇回到罗马,意大利的內乱方能平息。1376年9月13日国瑞十一世带着十五位红衣主教(6位红衣主教留在亚非农)回归罗马,於是结束了六十七年的“巴比伦的系留”。
  1378年国瑞十一世在罗马病逝,红衣主教选出意大利巴里(Bari)人克勉六世。后来发现此新教皇神经失常,主教们宣佈此选举作废。法籍的红衣主教私下选出法国人克勉七世(Clement VII)取代之並拥护他回亚非农任教皇。克勉六世不肯退位,仍在罗马执行教皇职权,遂出现了教皇双胞胎,开始了天主教大分裂。三十年来罗马有一教皇;亚非农有一对立教皇。欧洲的国家依着自己的政治利益选择适从。直至1415年玛定五世(Martin V)登位,被公认唯一合法教皇,教廷设在罗马,方结束三十年的云扰。大分裂是“巴比伦的系留”的余波,大大削弱了罗马教廷的势力,加強地方教会,种下日后宗教大改革(Reformation)的根苗。
  虽然教廷迁走后,亚非农人口骤降,繁华大逊昔年,它仍被罗马教皇遙远控制着。树倒猢狲散,当人们明确地了解教皇不再来,於是那些商人,小贩,妓女,江湖人物,云遊憎等也煙消灰灭,风流云散。亚非农从一声势显赫的教皇城跌落为人口不足六千的乡村小镇。剩下来的庞大皇宮,主教官邸也被投閒置散。渐渐地文物被盜,艺术品流失,无复旧观。现每年七,八月间亚非农必有社火大会,教皇宮前大广场上充斥来自各方艺人,穿了中世纪的服装,演出那时代的戏剧和音乐,聊作教皇城的反顾和历史上的徘徊罢。1791年,法国革命分子持武器入亚非农,正式将它拨入法国版图。教皇城只留得几座巨型建筑物,提醒后人它曾有过光辉的日子。真是“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徒赚得凭弔者无限唏噓。
  Bart对我说:“美国人有钱而不懂得生活艺术。”我在午餐时做了一件雅事,我行到市中心Place de L'Horloge一露天茶座的梧桐树下,拣了一面熙攘行人的桌椅,要了一个午餐,一杯咖啡,悠閒地欣赏这法国小城的街头景色。浑忘了自己是遊客;彷彿自己也是法国油画中市上一小人物。餐后往土库找洗手间,但黑漆一片,不辨灯制和马桶何在,恐怕无的放矢,误中副车,只有強行忍住,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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