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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遊记 ✐2005-10-01


华沙蘊藏着历史哀伤

郑国辉

 


Praga

  在1998年十月十七,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旅遊车载了我们一团二十多人离开假日旅店,沿着濒河大道奔驰,左边是华沙市区,右边是威士杜拉河Vistula,是一片黑野,遙远处点缀着些河彼岸Praga住宅区疏落灯火。我在车內思潮起伏:终於来到这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世界名都,名是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城,实只是五十多年前重建的新城。它虽是波兰的首府,但渗入了很浓的俄罗斯和日耳曼文化,因为普鲁士Prussia和俄国,在不同期间內,曾佔据华沙一段颇悠长的岁月。第二次世界大战毀灭了它的人口过半,使文化沦亡,宗庙丘墟。今天的华沙人是战后从各地移民到来的子孙。他们的父祖在灰烬和废堆中,建此新城。他们仍在寻找华沙的旧根源,摸索华沙的古幽灵。也许就是这矛盾,在世界名城中,给予华沙別具一格,散发出不可思议的魅力罢!

  车子终於在河边一空地停下来,我首先下车,涼风扑面,感到深秋肃杀的寒气。仰望穹苍,月明星稀。除了Vistula河的呜咽流水和团友谈话外,听不到任何声浪。我紧跟着领队维也纳人Dragan,华沙导遊Ludwig,和司机慕尼黑人Hans,踏进舖满光滑圆石子的小街Bednarska,四条影子在前面向前溜动,直至一奶油色的楼宇前顿止。街灯发出微弱的黃光,搀和了月华,在这玉砌般的牆壁上,宛如涂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门前掛着的铜牌GDANSK POD RETMENEM,更显得璀璨,闪闪生辉了。被拋在后面的团友慢慢地云集门前。我们鱼贯步入餐馆,未到大堂,早传来管絃音乐,令人心醉,我们彷彿从旷野返回人间。


Vistula河日落

  餐室非常宽敞,天花板很高,我立即联想到四十年前电影“学生王子”中Heidelberg大学膳堂。那穿着黑色制服的侍应首领率我们坐在一可容三十人的长桌旁,我坐下环顾一瞥,长桌共有六张,另一角是私家餐室,亦坐满了人。行人路对面是一列可供四至六人用的雅座。令我最注目的是一身型伟硕的小胡子和他的妻子及两位十多岁的儿子,他们笑容可掬,时投给我们友善的眼光。餐馆前端是很长的低洼地带,和我们座位地面水平相距有六石级,靠牆处便是四人乐队了,包括大提琴手,小提琴手,男高音,和女高音。环绕着舞池都是小餐台,壁上掛满了风景油画,古意盎然,侍者先来一杯波兰伏加酒,驱走了身上的寒气。於是我有机会悠閒地欣赏那撼人灵魂的歌声了,似乎都是斯拉夫族的艺术曲Art songs,只有一首调子颇为熟悉,是俄国民歌“漫长的路上”,六零年代美国音乐家改编为流行歌 Those Were the Days, My Friends。旋律转速,小胡子站起来手舞足蹈,最后忍不住拖着妻子,走向舞池。团友中有些老年夫妻亦附和着到舞池去,我想人生遇合是偶然的,我和一部分团友萍水相逢,谈得很投契,但相聚期间只是短短十六天。旅程结束后,分遁扬镳,今生可能再沒有机会见面。我是不会跳舞的,心底下暗唸着晏几道一首词:“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卻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別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Warsaw Old Town Alley

  餐台上杯盘狼借,音乐又再升起了。男女歌手站在台前,合唱一首波兰艺术歌,此歌很长,突然调子转入了小音阶minor mode,乐谱也插进了不少半音符chromatic scale,私家房晚宴中的男女宾客发出了悅耳的和音,是低哼,是吟哦。小胡子站起来,用雄浑的男中音,和台前的男女高音对唱着。音调幽怨,忧郁,和私家房內的新婚庆会,大不相称。很显然,这首歌在波兰是家传戶晓,耳熟能详的。於是我恍然大悟了,这首歌透露出波兰的民族创痛,华沙的历史哀伤。Retmanem餐馆的晚饭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一夜,只有在布达佩斯Budapest的吉卜赛音乐晚宴庶几可近。但此夜激起了民族盛衰,国家兴亡的情怀,更刻骨铬心。

  现存世界各国,波兰历史是最淒惨,最多斑斑血淚的。波兰亙古以来是四战之地,夹在德国和俄国二強邻间。它们虎视眈眈,择机而噬,因此波兰前后共有四次被分割的悲剧,不留下半寸淨土,人民分隶各国,第一次大战爆发,前波兰境是东战场的所在地,波兰人随居住地点,被征入奧,德,或俄行伍,冲锋时炮鎗相向,同胞互屠,人间惨剧,有甚於此吗?前三次被奧,普鲁士,和俄分割是1773年至1795年,是俄国女皇 Catherine the Great 发动的。波兰人並不是默默甘受宰杀的羔羊,曾有数次反抗,最激动的一次是制鞋匠Jan Killimski率领华沙市民袭击俄沙皇行宮,在Podwale街头,矗立着Killimski的铜像,身穿戎服,手持宝剑,义愤填胸,目光如炬,威风凜然,二百年下,犹有生气。

  音乐家萧邦Ferderic Chopin(1810-49)诞生於华沙近郊的小村,属俄国。他是音乐天才,六岁作曲,八岁公开钢琴表演,年青时生活在华沙渡过。1830年负笈维也纳,甫离家乡,便听到十一月华沙群众起义抗俄。他满怀感触,把那包从华沙带来的波兰泥土放在钢琴上,当晚便谱成了革命练习曲 Revolutionary Etude,此曲先是左手弹出一连串的急速音符,象征着暴风雨的降临,然后右手弹出主调,隐喻一声平地春雷,使局面明朗起来。当然萧邦对起义军寄存很大的希冀。不幸地起义军被血腥镇压了,他再沒有机会重归故土,以后便在巴黎,伦敦,Palma de Majorca,Spain等地过着羁旅流离的生活,献技谋生。他身居異域,但心怀故国,可惜这国家在他出生前已亡了,作品如降E调钢琴协奏曲都流露出一丝丝对故国的思慕和哀愁,百多年后听者也感受到他的音乐感染,对华沙平起了一股亲切炽热的感情。他坎坷的一生,只有和法国女作家乔治辛George Sand相恋期间有过片刻欢娛,最后因健康转坏而含淚分手。1849年病逝巴黎,遗命姊姊设法将他的心运回华沙。並将一生随身的波兰泥土,撒在巴黎墓穴上,以遂他身亡異地,魂返故乡的宿愿。现萧邦的心存放在一木樽內,隐藏在Krakowskie Przedmiescie大道上的圣十字教堂左殿柱后。我们华沙观光的其中一站是Royal Lazienki Garden,就在萧邦那文质彬彬,风度閒雅的纪念像前拍了全体照,彼时满园秋山红叶,大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於二月花”的诗情画意,据说夏秋二季,每当星期日下午,大草坪上有免费萧邦音乐演出,遗憾的我行色匆匆,沒有机会欣赏这节目。


Praga

  旅遊车再经濒河大道,越桥抵达Praga区。隔了Vistula河远眺那华沙老城区,那白牆红瓦矮矮楼宇,型款各異,犬牙交错,间有教堂的尖顶,如鹤立鸡群,构成一充满古典色彩的风景线,导遊Ludwig向我们诉说,1944年八月一日Komorowski统帅领导波兰自強军,企图驱逐德国纳粹佔军,展开了六十三天的浴血战,结果全军尽墨,都壮烈捐躯了。希特拉盛怒下命令屠城,並向民居纵火,並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要华沙从此在地图上消逝。”彼时苏联红军已开到Praga区,作隔岸观火,不放一兵一卒渡河,给作困兽斗的波兰军任何纾援,此役华沙市民被杀的超过二十万,所以老城全部是战后重建的。Ludwig只有六十岁,面上的皱纹远超过他的年龄。他是这次大屠杀的余生者。说此史实时怒形于色,对俄国人恨之入骨。日间看到了Vistula河的滔滔浊浪,这河是华沙饱历沧桑的见证人,正如中国古都西安有渭水,洛阳,开封有黃河,南京有长江。它们的历史哀伤,疤痕比华沙多得不可胜数。但华沙创伤犹鲜,似乎将波兰二百年悲剧担负起来,充任了近代历史舞台的要角,我不期然想起了南齐诗人谢眺的名句: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叹息下心灵感到有点寂寞和茫然。

  波兰第四次被分割是基於1939年八月廿九日希特拉和史太林定的密契,当纳粹兵入侵波兰,炮轰华沙时,红军掠取波兰东部,波军腹背受敌,首尾不可能兼顾,早注定必亡之势了。波兰人和德国人的恩怨远溯自1226年,Mazovia 侯爵 Konrad请援於日耳曼骑士Teutonic Knights讨平东北土著叛乱。这批骑士就在Vistula河出波罗的海Baltic Sea的三角州(即Gdansk附近一带)安家乐业,后索性鸠佔鹊巢,扩展地盘,建立了东普鲁士王国,亦即二十世纪德国军事搖篮,Gdansk也成德裔城市Danzig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是战败国,西普鲁士被割归於重见天日,新独立的波兰,成了“波兰走廊”。Danzig的居民,德裔佔大多数,便成了自由港口,不属任何国。希特拉第三王国是要包含所有德语系通行地方。Danzig是他志在必得的囊中物。第二次合大战的战火是在Danzig燃点起来。华沙被德军所佔,首先遭殃的是犹太人集居地区Warsaw Ghetto,战前华沙是国际大城市。犹太人之众,居欧洲各大城市的首席。从1942年夏起,共有六十万犹太人被送往集中营遭大屠杀。1943年正月剩余的六万激出民变,很迅速被纳粹军扑灭,当场鎗毙了七千,其他送往集中营的煤气炉內。旅遊车在华沙西北角当年Ghetto旧地巡绕一周,沒有什么遗跡可辨,只有广场中石碑一座,纪念当年的枉死者和庞大的犹太坟场,埋葬了累累白骨,此二处聊供后人凭弔罢!


Danzig

  华沙老城毀於战火,倖存的不及十分之一,四零年代重建工作开始了。华沙人很相信邱吉尔名言“不懂得历史的人一定会遭受到历史重演的折磨”,小心翼翼地去研究历史,每一建筑物无论在外型,设计,用料,室內佈置各方面尽可能仿古。现在的老城一砖一石,细微处都可以乱真,蔚成世界奇观。老城入口处是堡垒方场,右边是王宮,佔很大的面积,中间是高达二十二公尺的石柱,顶端是波兰王 Sigismund III Vasa (1587-1632),他穿加冕时袞袍,左手持剑,右手执十字架。波兰曾有过光辉的日子。远在1386和立陶宛Lithuania结盟组成联合王国(立陶宛王子娶了波兰公主),国势日盛,曾统治乌克兰Ukraine,治权从波罗的海延展到黑海。此王国持续了四世纪。Sigismund III以瑞典王子入继大统,影响力波及北欧和俄罗斯。登位后,他将波兰首都从Krakow迁至华沙。华沙人以此像受着老城大门是有深意的。他们非常缅怀和眷恋昔日的光荣.希望此光荣不是一去不复返,只有此希望,能让他们忘掉了近三百年的历史哀伤。

  老城有阔大的方场,多为民间艺人用来陈设和出售他们作品处,四週建筑物是十七,十八世纪式的,包括三间教堂,但对我最吸引的是北面的华沙历史馆,关於华沙的历史文献,搜罗甚丰,每日上午十一时,有华沙被摧毀和重建的记录片影出。可助我们了解此城在二十世纪的沧桑,从历史馆背后向北行五分钟是北闸口Barbican,又是一仿古建筑物。出了闸口便离开老城了。


Barbican

  紧接着老城北闸Barbican是Freta街,有一串矮矮的民房。第十六号是当年居礼夫人Marie Curie (1867-1934)的旧居。夫人的波兰名字是Manya Sldodowska,出身华沙的科学世家,1890年往巴黎深造,后下嫁物理学家Pierre Curie,夫妇二人合力研究幅射的性能,得1903年诺贝尔物理奖,1906年夫婿病逝,夫人继续抱其百折不挠精神从事原子工作,发现了新元素,命名Polonium以纪念故国也。1911年因制出元素镭Radium纯质取得诺贝尔化学奖。后半生埋首於X-ray的用途,成效卓著,因长期身体在幅射反应中,激出了血癌,不治去世。波兰出了三位划时代的伟人:音乐家萧邦,科学家居礼夫人,和文学家Joseph Conrad。后者是用英文写出很多文学小说,这三人的成就有一共通点,都是在外国留下不朽傑作。因为动盪祖国不能供应安定的条件以发挥他们的天才,而他们早成为国际级的大人物,不单止属波兰了。

  城南近郊Wilanow离宮是保存得最完整的真古跡,是意大利別墅式Italian Villa 的建筑,是波兰王 Jan III Sobieski (1674-96)数年经营的成果。他的军事才干高於政治,最喧赫的战功是1683年在维也纳外围击败了土耳其人,使中欧不会沦为奧图曼帝国Ottoman Empire的殖民地,保存了奧地利领土的完整,而这奧国就是后来分割波兰三強之一。奧国统治波兰人是最开明的,保留波兰文化,不效普鲁士和俄罗斯在波兰原有土地上分別全面德化和俄化,也许这就是奧国人酬谢昔日解维也纳重围的大恩罢。Sobieski 驾崩后,波兰王朝国势急剧下泻,终於在1795年亡国了。离宮收藏宝物甚多。楼下的宴会厅气势堂皇,陈列了很多古老家俬。楼上有一肖像画廊,是波兰各贵族躺在棺材內的遗容。宮外面对意大利花园的牆壁,雕上了希腊神话中专管时间的Chronos。园林树木苍翠,置身其间,令人心旷神怡。

  俄罗斯人和波兰人同族不同文,他们染指波兰的野心在沙皇时代已显露无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在东战场Smolensk附近的Katyn大森林,红军鎗杀了二万波兰战犯,其中有五千名高级军官。希特拉屠华沙,红军袖手旁观,波兰精英,全部牺牲於城內,所以战后波兰政局呈真空状态,史太林轻而易举设立了傀儡政府,将波兰牢牢关在铁幕內。共产主义留下很深的烙印,市中心的科学文化宮是一庞然大物,是史太林给波兰人礼物,被本地人冠以“俄国蛋糕”的绰号。今天有很多华沙人建议将它炸毀,地基变为市中心公园。绝对不易毀掉的倒是华沙外围一座座灰色像火柴盒般的工人宿舍,构成“三合土森林”。骤然看来和莫斯科,塔什干,乌兰巴托等外国大同小異,都是共产政权的标誌。看来华沙要摆脫共产主义的污染,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呢。俄国经济崩溃,很多流氓涌入华沙谋生,扒手,流莺穿插公共场所中。遊客要步步为营,是华沙一个新污点。

  战后的华沙满目疮痍,今日的华沙生气蓬勃,真是灰烬中的火凤凰。它內涵丰富,精神雋永,不是我走马看花式的旅行能探索得尽。让我抄下沙士比亚的Antony and Cleopatra 其中语粹,为这历史名城华沙作一总结的写照罢:

在灰黯的日子中,不要让我们的悲哀令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


华沙日落

后记

  “华沙蘊藏着历史哀伤”用沉郁,苍涼的笔调去写那盛衰,兴亡。此文涉及波兰历史甚多,但不是依事情先后,而是因景生情,兼述及和景物有关的历史和人物。顺便抒发我个人的感概,这是遵守着遊记第四度空间“抚今追昔”和第五度空间“神遊境外”的法则,希望读者阅来不会有太混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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