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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遊记 ✐2005-07-01


相逢何必曾相识-里加余情

郑国辉

 

  飞机快要降落赫尔辛基(Helsinki)。 我返回座位,系好安全带。
  耳畔传来一很浓欧陆口音英语发问:“对不起,请问你是日本人吗?”我侧身一看,是出自隔了通路的邻座。他是一位六十上下的男士,满头银白的发,杂有淡灰的斑纹,好像在糖粉上洒了少许胡椒,既尊严且悅目;鼻梁高直隆准,配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瞳子;双唇微裂,露出两排白如贝壳的牙齿;海棠肤色,散射出运动员的健康。只是满面于思,可能行色匆匆,沒有时间修饰。
  我觉得有些面善。此人在何处见过呢?
  终於想起来了,是在纽约甘迺迪机场的候机室內。他身高六呎四吋,虎背熊腰,身段魁梧,步法稳重,很难不受人注目。当时便暗忖,此人若投身银幕,是多么好的一位性格演员呵!原来他坐在我的隔邻,怎么这十个钟头,从沒有留意到呢?於是我们就在落机前一剎那寒暄起来。
  他最后向我说:“我不是芬兰人,要在赫尔辛基转机回里加(Riga)。 你既然赴波罗的海旅行,一定停留里加,我现在给你两个办公室电话号码,一个家中电话,一个手提电话,到里加时立即通知我。我很希望和你交个朋友。”
  他匆匆写下给我。我拿起纸条一看,他的姓名是 Vitolds Zahars。
  我们交谈时间不足十五分钟,被飞机降落的声浪和扰嚷中断了。
  拉脫维亚(Latvia)首府里加,是波罗的海地区中我比较有点认识的城市。
  1201年,从 Bremen 来的德裔大主教 Albert Buxhoevden, 奉教廷之命,要在波罗的海地区,建一军事哨站,抵抗異教徒入侵和维护德裔商人的利益。於是里加便应运而生。
  1282年正式加入德裔商人集团 Hanseatic League, 遂成波罗的海主要通衢。
  从1582年至1710年,里加像赌盘上的筹码,屡換主人,先后为波兰,瑞典,和俄国统治,但市中心被德裔商人控制着,直至二十世纪中期。我收下 Vitolds 的电话,思潮起伏,波罗的海有不同的民族,盘根错节,他究竟是北欧人?德国人?俄国人?波兰人?或是本地土著拉脫维亚人?看他一股诚恳的热情,相信一定后会有期。

  “波罗的海启蒙团”旅程第二天,在爱沙尼亚(Estonia)濒海小镇 Parnu 的 Ranna Hotel 內吃罢精美早餐,踏上旅遊车,继续南行。车子在波罗的海大道 Via Baltica 上奔驰。这大道是连系波罗的海三首都,塔林(Tallinn), 里加(Riga), 和维尔纳斯(Vilnius),的主要干线。沿路洋溢着原野的气味,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1989年,波罗的海三小国酝酿脫离苏联独立的风潮,动员上二百万民众,在此大道上织成人链,手拉着手,从塔林经里加直达维尔纳斯,齐唱本国民歌,抗议苏联的统治。莫斯科见到人心沸腾,革命已如火如荼,有燎原之势,不能休止,只好放手任此三小国独立了。於是苏联局势便如江河下泻,不可收拾,共产政权就这样解体。

  旅遊车沿着波罗的海岸边向南行,在边防小镇 Ainazi 进入拉脫维亚国境。虽然景色无異,我们已踏上一和爱沙尼亚不同种,不同文的国家。拉脫维亚人是波罗的海土著 Balts 一支派,另两支派是立陶宛人(Lithuanians)和原本的普鲁士人(Prussians)。后者已被条顿骑士(Teutonic Knights)和德裔商人 Hanseatic League 灭绝,同化,和变种。十八世纪后的普鲁士人是纯粹的日耳曼民族。拉脫维亚文字是属 Indo-European 语系,和爱沙尼亚的 Finno-Ugric 语系迥然有別。倒是在历史和文化上,拉脫维亚和爱沙尼亚走着几乎同一路线,異於同种国家立陶宛的,因为他们同受日耳曼文化薰陶甚深;塔林和里加都是德裔商人惨淡经营的城市。1989年,波罗的海大道上的人链歌唱复国,是此三小国最后一次的合作。独立后因边界,渔业,海中油田,和爭取西方国家投资的纠纷时生龃龉,相处並不是很和谐。外人常视此三国为一体(Baltic States)。实情是三国各自为政,互不了解。就以钟点而言,爱沙尼亚,拉脫维亚从北欧的芬兰,瑞典;立陶宛从中欧的波兰,德国;相差一小时。
  汽车行了两小时有多,停在一大森林附近,给我们作小息。领队 Marie 宣佈:“若你们要解決生理需求,沙滩上有一破烂茅寮,女士们不妨委屈下使用。男士们呢?找一你比较喜欢的树给它加肥料吧。”
  我颇欣赏这中年芬兰女主妇的健谈和风趣。我缓步走进森林。多么幽靜的境界,除了步伐踏着地面残叶和树上几只小鸟啁啾外,只有一道流向波罗的海小溪的水声。暮春时丛林的薄雾云气,袭人衣襟,使我感到有点微寒透骨。如此宁寂,只有钱起两句诗方能写到外界之靜挑起內心之动,而內心定起来方能观察到外界微动:“幽溪鹿过苔还靜,深树云来鸟不知。”
  远望海滩,见到那屡经风雨侵蚀,搖搖欲倒的茅舍,便別无人煙。沒有大群遊客的噪杂,也沒有商业性的尘嚣,回复大自然,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妙境,也正是此波罗的海之遊高处。回到汽车旁,司机 Endel 已准备好热气蒸蒸的咖啡。多么合时的御寒佳品。

  当日的目的地,是立陶宛首府维尔纳斯,旅遊车经里加之门而不入,在东南郊区抹过。Marie 说要领我们观光一很特別的地方。
   车进入了在里加东南十多里小镇 Salaspils的密林,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集中营所在地。从1941年至1944年,有四万五千名里加的犹太人在此被屠杀。从各处解运到此遇害的战俘和犹太人,也有五万五千人以上。拉脫维亚人和爱沙尼亚人有类似的命运;被外来者奴役了近千年。直至二十世纪初期方被解放。劳工和农民,从各处庄园迁移到首府里加;而经济命脈又操诸犹太人首富手上。积千年之愤,对外人仇恨和怨毒甚深。希特拉纳粹党羽入佔里加,很多拉脫维亚人为虎作伥,迫害犹太人,比他们的德国上司还要凌厉。当然事过境迁,恩怨也随岁月冲淡。此屠坊已被拆除,不像波兰境內各地留下触目惊心的集中营给后人警惕,代之是一纪念公园。
   入门处,是一度长长的石拱桥。中心是一块长达六尺磨得光滑的大磐石。上面刻着拉脫维亚作家Eizens Vereris,亦是集中营虎口余生者,的诗句:“入了此门,大地亦为之呻吟”。里內藏有一节拍器(metronome),每秒都打出咚咚之声,好像心脏在跳动。桥下有一陈列室,展览当年集中营的状況。桥后面是一大块草坪,即战时建筑物的遗址。矗立了很多巨人石像,绘画出夫妇,父子,母女,情侶,好友等生离死別,依依不舍的情景。四周有些纪念碑,刻了些遇害者姓名,碑下放了几束鲜花,大概后人向他们先祖致敬留下的。此公园沒有恐怖气氛,沉寂內蘊藏了肃穆庄严。

  午餐在近立陶宛边界一小镇 Bauska 的农庄合作社內,确实別饶风味。
  这是两层高的建筑物,楼下有一大厅,角落是大火炉,楼上是餐室和廚房。主菜焗鸡,味道很特別;拉脫维亚的烹饪给我留下一美好的印象。最难忘的是那大水晶杯內的沙律;新鲜蔬菜摆列得色彩缤纷;未入口便垂涎三尺了。吃完午餐,见到邻座从纽约市来的律师 Vita 身前沙律原封不动。我问他怎能抗拒这美味呢?他回答在渡轮上贪吃甜品,坏了肚子,谨慎点为宜。我恍然大悟,几次往远东旅行,患上河鱼之疾,都因馋嘴之过。但沙律已全部吃光,噬脐莫及,只有暗中求神保佑。幸好当晚沒有“后顾之忧”。
  此庄园相当大,不乏豬,鸡,鸭,鹅等动物。其中一大白鹅最惹我怜爱。我行近细看,它似乎很驯良,並不闪避。
  有一中年人,相信是管理人,用德文向我说话。我的德文学问,早尽付流水,他似乎是说:“我们已养了此鹅好几年了。”我只能说句“当家算”。即中式德语:“谢谢你。”从此一小事件反映到波罗的海的语言,错综复杂,日耳曼文化在此深入民间,根深蒂固。

  旅程的第三,第四天,在立陶宛度过,详情准备记述在下篇遊记內。
  第四天黃昏时进入里加。不愧是“波罗的海的巴黎。”人多,车多,有大道和圆环,有公园,有新的建筑,大城市规模,历历在目。不要说赫尔辛基比不上,似乎斯德哥尔摩(Stockholm)和奧斯陆(Oslo)也难望其项背,是北欧最热闹的城市。最入目的是大道旁停泊的车辆,有些轮子上被加上了枣红色的枷锁,相信是未交不合法停车罚款的后果。我简直嗅到美国的大城市气息了。
  我们的汽车在 Hotel de Rome 门前停下。一大群小贩洶涌而来,向我们兜售明信片,纪念品等。这波罗的海第一大城,真是实至名归啊!里加导遊 Luigi 是一名仍在大学就读的学生,文质彬彬,请我们取了房间门匙,安置好行李,立即在大堂內集合,一同往餐馆去。
  晚饭后,回到房间,已近晚上十时。想到航机內 Vitolds 的嘱咐,要拨电话通知他我已抵达里加。但我们萍水相逢,此电话得来什么反应?可能他早已把邂逅相逢忘得像煙消云散了。我生平最重承诺。姑且电话他家,说声“晚安”吧!得到的回答,是異常的兴奋和热情:“我等你电话一整天,明早八时半我派人到旅店接你来我的办公室。”我忙告诉他,明日旅行团已安排了一整天节目,大约下午五时回到旅店,六时半又要出外晚餐。但这段时间若他方便的话可到旅店大堂相会。他毫不迟疑答应。我放下电话思维起来,怎么?派人来接我?此马来头大,此公职位殊不寻常啊!

  翌日一早起来,梳洗罢准备吃早餐,窗外传来一阵小提琴音乐。我往窗向下一看,一位街头音乐家在演奏 Schubert 的“小夜曲”。是否身在维也纳呢?走出大堂准备登上旅遊车,小贩们亦一涌而上。其中一位五十多岁男子出售前苏联军官的勳章。炫赫了近八十年的北极熊大王国,今日已支离破碎,零星落漠。改朝換代后的里加,繁荣更胜於昔。“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

  观光第一站,是在旧城南边的中央市场,是一排四艘1900年的巨型飞船 Zeppelin 改建的。里內出售的货品可多了,说是“市列珠玑,戶盈罗绮,竞豪爭奢”,实不为过。与之相比,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应惭愧得无地自容。肉食部新宰的豬羊,开膛剖腹,首尾皆全,五脏俱备,且各适其位,看起来实有点恶心。海产,鲜花,蔬菜,家庭用品,罗列得琳瑯满目。从比利时来的 Annie 见到一精致的硬币袋,爱得不忍释手,但手上沒有足夠本地钱,问丈夫索取,他也沒有,我匆忙代她付账,她投以无限感激眼光。Marie 告诉我们,里加消费率,实不下於北欧各大城市呢。街市顾客众多,但从未考虑到其中混有扒手,这是此遊优点之一。

  “拉脫维亚露天人种分佈博物院”(Latvian Open-Air Ethnography Museum) 在城东北风景秀丽的 Jugla 湖畔,佔地甚广。花木深处散落了九十座建筑物,包括拉脫维亚各地的教堂,风车,农舍等。室內陈设历史各期的农村用品。Luigi 选几座建筑物,解释详尽。馆员都穿了民族服装。Luigi说,一星期后此地有火社大会,可以欣赏舞蹈和民歌。他竟引吭高唱作示范。离我们有七棵树之遙,一名穿了民族服装的老妇立即和他对唱着。虽然沒有乐器伴奏,二人的清唱有板有眼,十分动听。
   午餐前有半个钟头自由活动,可以写意地欣赏这园林。除了我们这团十二人外,沒有別的遊客。空气这样清新,环境这样幽邃。遍地落英缤纷,听到远处泉水潺潺。正是

树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
拨云寻古道,倚树听流泉。

  我陪伴着从澳洲 Adelaide 来的三位老太太 Roma, Doris, Helen, 漫步走向湖边。坐在椅上临湖欣赏那清澈见底的水,鱼在其间,游若空无所依。Helen 顿生无限感慨:“大战时我在泰晤士河上游,伦敦郊区一所医院作护士,照料伤兵,医院临河景物和此地类似。那时我很年轻,只有二十岁,想不到垂暮之年,重睹此景,六十年转瞬即逝。”Roma 和Doris 爭相告我,她们丧偶后,每年都结伴同遊。波罗的海之遊后飞回伦敦,和多年好友重聚,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我默默聆听她们的怀旧,暗自祝福,她们年事虽高,但身体硬朗,精神饱满,此次不会是最后一次,将来还有很多次享受美好的人生。

  博物院大饭堂的香料炆豬肉,今日执笔提及,犹有余味。此行品尝到各式风味餐,给我无穷惊喜。饱食思睡,旅遊车內几乎梦遇周公。回到市区又要打点精神去参观那批Art Nouveau 建筑物。这是十九世纪后期一种新风格,源於德国,楼宇线条分明,外牆缘饰鲜艳图案,多取材於大自然景物。此风格传到波罗的海,有所蛻变;里加的楼宇和德国本土的有些许差別。第二次大战炮火摧毀了德国各大城市的 Art Nouveau 房屋。虽然里加亦经战火洗礼,但此类房屋仍保留得颇完整,所以今天里加是此风格建筑的宝库。

  旅程编排得很紧湊,回到旅店已是下午三时半。Luigi 准许我们上房洗面,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又要开始步行遊览旧城。
  里加旧城不及塔林的美,也不及维尔纳斯的大,但亦有很多吸引遊客的景点。
  那些狭长的小巷,类似巴拉格和塔林的风光,只能容许一人,一马,一车通过,迎面而来的要在巷口等候了。Luigi 向我们说了一趣闻:中世纪时,有两位贵妇走过小巷步往反方向,坚持对方避路,扰嚷了半天,互不相让,最后请市长作调停人,解決这僵局。市长说:“这样吧,年纪大的先行,年轻的在巷口等待。”二贵妇听完,一语不发,各自掉头而去。
   像塔林一样,旧城亦有德裔商人货仓,炮台,火药库,堡垒,几间大教堂…特色是教堂尖端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只金鸡;金鸡的嘴可以标示风向,以便商人扬帆出港。一说是圣彼得是里加保护人,在最后晚餐时基督对彼得说:“鸡啼前,你会三次不认我。”於是这金鸡和彼得有密切的连系了。
   圣彼得教堂是最巍峨的,有电梯直达尖顶。俯览全城景色。腳底下的旧城,极目处的新城,了如指掌。
   里加历尽沧桑。最后一次波浪是1994年金融崩溃,几间大银行倒闭,市民投资变为废纸,里加想成为波罗的海的苏黎世(Zurich)美梦,顿成泡影。里加毕竟是坚強的,摔了跤立即爬起来:通货膨胀控制得很成功,货币稳定居东欧各国之冠,生活程度不让北欧诸国;唯一隐忧是处理城市过半的俄罗斯人。里加是洒脫的。

  放不开眼底干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

  踏进旅店大门,时已五时十五分,Vitolds 早坐在厅堂一角等候。见到我霍然站起笑脸相迎,递上一包见面礼,原来是一尊两寸高的彩陶里加老人。他要请我往餐馆吃小点;我婉辞,並说一个钟头后旅行团导遊 Luigi 领我们往 Livonia 餐室晚饭。但他坚持请我往一露天茶座。盛情难卻,況且我要领略一下本地人的生活,以补此行不足。Vitolds 买了两杯咖啡和一碟海味,有各式鱼片和蒸虾。
   我们悠閒地浅斟低酌。他告知我他的身分,是拉脫维亚的警卫司令兼监狱官。青年时,负笈莫斯科学法律,曾在新疆的乌鲁木齐办事了一年,所以对中国人很有好感。他是拉脫维亚土著,但混了德裔的血液。苏联时期只能充任副官,独立后便居首位了。他只学了三年英文。第一次因公务往美国。Vitolds 人如其外型,性格开朗,胸襟阔大。所以我们不因种族不同,言语隔膜,生活方式各異而阻碍沟通。因时间逼切,他要领我会见他的妻子;並说,可惜儿媳和两小孙不在里加,否则约他们一同见面。我深感此人很有中国古人尚义之风:“倒披衣裳迎戶外,遍呼儿女拜灯前”。以多年旧交待我,我感到满怀快意和惋惜。因地域距离,文字分異,这友谊只是一个假设的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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