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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遊记 ✐2005-04-01


日內瓦:一城山色半城湖

郑国辉

 

  当“阿尔卑斯山遊览团”的汽车,驶进湖光山色的日內瓦Geneva郊区,我的心湖泛起几圈涟漪,思潮也随着车子行过柏油路地面产生的轻微颠簸而起伏。日內瓦啊!阔別三十三年,別来无恙乎?故地重遊可以产生一不可思议的梦幻:将时间的长廊扭曲,浓缩,距离的三十三年似乎不再存在,若梦若真的依稀往事,又再浮现於脑海,像碗底的残羹剩餚,送入口內,“別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1967年十二月二十日上午十时,我在意大利米兰的Malpensa 机场內,等候往日內瓦的客机起飞。
   昨晚下了一夜大雪,航机钟点因跑道清除积雪延误了。乘客在候机室內百无聊赖地癡癡的等,有一位七十多岁老人,用略带淡淡口音的英语和我搭讪:“早知如此麻烦,我乘通过长白山隧道Mont Blanc Tunnel 汽车赴日內瓦,一定比飞机早抵步。”
   因为起机无期,我和这老人交谈起来,作为消磨时间。他的姓名是Michel de Renal ,居住於加拿大的蒙特里尔Montreal,原本是日內瓦人;三十多岁时,移民往加拿大,一住便四十年,此是首次回乡。我说:“遊子回家,你定是归心似箭。”他回答:“不,我等得太久,家人早死光,只有一个表弟居於日內瓦,隔別四十年,不知相见时是什么情景,现我孑然一身。退休了已十年,浪跡天涯,世界很多地方都跑过,就沒有勇气回日內瓦。老实告诉你,我此次回乡,心情不是兴奋而是怔忡,也许我不应该回去的。”
   我和他邂逅相逢,不宜作交浅言深。他一定有隐衷离乡別井,跑到重洋之外谋生。韦庄词:“年老莫还乡,还乡枉断肠”,可以作他写照。而我呢?那时,我中学毕业已十年,在这期间內,读了四年大学,两年研究院;在社会上已做事四年。父亲辞世,外出一換环境,在欧洲旅行已近三个月。见到米兰机场內的圣诞灯色,不期然想起远在旧金山的母亲。我的心境和Michel的大異,我是“独在異乡为異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和“世态十年看烂熟,家山万里梦依稀”。他是“十年蹤跡浑无定,莫更逢人问故乡”和“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虽然我们年龄差別近半世纪,文化背景不同,人生际遇天壤之別,那时我们心灵似乎相通,陌路人比多年旧交更体验到他“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徬徨意识。
   飞机终於在下午一时起飞,我在日內瓦机场和他握手道別,他在人丛中消失,以后音讯全无。Michel de Renal 这名字渐渐在我脑海中逝去,和他的偶然聚首也成了我在人生中一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很奇怪,三十三年后,重临日內瓦,他的音容又浮现在脑海中,当我自己的年龄渐渐接近Michel当年的岁数,我似乎更了解到他回乡时心情慌乱。於是在进入日內瓦的一剎那,我幻化自己变成了当年的Michel de Renal,日內瓦是我的家乡,触目一望:“梦里山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欧洲对髫年的我,是一神秘而富有诱惑的去处。
  那时,心目中的欧洲就是日內瓦,可能在欧洲城市中,日內瓦是见报最频的,很多国际性的会议都在此举行。而其湖山之美,首屈一指,以它作为欧洲城市的代表,绝对不会有愧色的。它地处蓝梦湖畔Lac Leman 三周紧紧贴着法国,接壤处近六十五哩,只有北部一狭长的肚脐带,宽约二哩和瑞士的Vaud 郡相通,隆尼河Rhone 荡漾其间,将城市分为南北。沿着城北的湖滨大道漫步,可以饱览这像花园城市的迷人景色。右边的蓝梦湖像一巨大,望无涯际的蓝宝石镶在大地上。湖面靜靜的,“湖光秋日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来磨”,打破这沉寂的有稀落的数点风帆,悬掛天际,近码头处几只白天鹅,嬉戏其间。
  在湖面近隆尼河入口处,距离南北岸的中央,一条长长水柱,高达一百多米,射向云霄,宛若一条白龙,突然从地面升起,扑向上天,这就是举世驰名的日內瓦象征Jet d'eau 喷泉了。
  日內瓦南北都为高山隔阻,北面是汝拉Jura 山脈;南面是阿尔卑斯Alps 山脈,近峰是Mt. Saleve, 远的是终年白雪皑皑的主峰长白山,在法国和意大利的边界上。沿山铺满青松翠柏,反映出这花园城市,虽有小部分是人工推砌,但大部分是得天独厚来自大自然的赐予。隆尼河将蓝梦湖的水输入,似一条长蛇蜿蜒地奔向法国, 只有用王维的诗来形容: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是最贴切的。如此美景,使人有“此乡不老老何乡”的感受。
  为何Michel de Renal 毅然拋下,远走他乡,竟无反顾呢?世事无常,人生多幻,很多事都是匪夷所思的。

  城北湖滨大道,穿过一条很长的绿色地带,在碧树婆娑,花叶掩映后,一列雅洁的屋子,都是古朴的建筑物,但不沾人间半点煙尘,街道上也沒有任何纸屑。
  有些房宇门前豎上一旗,是不同国籍的。我蓦然领悟到日內瓦虽是瑞士第三大城市,其实是国际名城,很多世界性的机构均以此地为总站,像红十字会,联合国欧洲分支,国际劳工,核子研究所等。民房丛中间杂了些名胜,如德国贵族Brunswick 的Charle II墓地,他於1873年在日內瓦去世,生前为发展日內瓦效劳卓著,墓园建筑是意大利式。
  湖滨大道名喚Quai Wilson,作纪念美国总统威尔逊,因为他在此草创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后虽功败垂成,但他为人类谋取永久和平的苦心,是不容置疑的。
  日內瓦不忘旧,总设法纪念前贤,虽然大多数是外国人,查理士二世和威尔逊总统就是很好的例子。
  绿色地带的尽头,是一连串三大公园。艺术和历史博物馆,就在头一公园Parc Mon Repos 內,其中搜集的名画不可胜计。1444年Konrad Witz 的“渔人”最具特色,是基督和门徒在撒网取鱼,但背景不是加利利海,而是蓝梦湖和南岸的高山Mt. Saleve。显然地,数百年来,日內瓦已是国际性的城市,外国思想和本地风情作一炉共冶。这样独特的情调,不单止在欧洲,数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

  绿色地带最尽头,是第三公园Parc de L'Ariana, 內藏植物园和万国宮,后者是前身国际联盟而现在联合国欧洲分支的所在地。
   第一次大战后,满地疮痍,哀鸿遍野,美国总统威尔逊为了防止再生浩劫,力排众议,选择了日內瓦营建国联总部。后来美国国会拒绝加盟,日本,德国相继退出,国联虛有其表,成了沒有牙的巨人。於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战后重建联合国,将总部移往纽约,国联旧址成为欧洲分支辨事处。
   最令往万国宮观光遊客注目的,是出入人群,很多穿了世界各地民族服装,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从楼上露台远眺,阿尔卑斯山的主峰长白山(高达一万六千尺)君临在上,白色山头像一巨型椰子雪糕的圆锥,拔出地面。向近处俯视,蓝梦湖煙波浩淼,近港口处一巨型水柱,穿破云天,散出千万片茉莉花瓣,拋落湖面。这山影湖光,刻画出蓬莱仙境。日內瓦城区盘桓在湖畔,河边,山下。
   威尔逊总统呀!你选择了如此湖山胜地,鼓吹世界和平,可谓別具慧眼矣!
   万国宮名不虛传,外牆用的是瑞士隆尼河谷和汝拉山的石灰石,里牆用的法国和意大利产的大理石,地上的棕麻地毡是菲律宾送的。家俱和装饰品都是联合国各成员的礼物。內有三十四所会议厅,一千五百多间会议室。自二十世纪中期以来,在此处开了多次历史性的会议:例如1954年,決定法国退出印度支那半岛,分裂越南;1955年,四強美,苏,英,法,決定限制原子能只能用於和平途径的方案;1983年,企图解決中东巴勒斯坦问题;1985年,美苏同意裁減军备,这是结束冷战的先声。
   万国宮四周围地足六十亩,广植雪松和翠柏,陈列了很多件艺术雕刻品,其中有美国送的浑天仪,是青铜制造,意义深长,一是纪念二十世纪探险太空成功,二是缅怀威尔逊总统天下一家的卓识。另一件是前苏联送的箭头,直射穹苍,用来夸耀征服宇宙的里程碑。见微知著,从这两件礼物去观美,俄二国的历史和民族意识,人类应该徼幸美国是冷战的胜利者。

  万国宮隔街对面是国际红十字会总部,创始者是日內瓦商人Henri Dunant。1859年他目睹奧法战爭后Solferino 战场留下来死伤枕借,无人问津,惨不忍睹情景,四年后,成立此机构,给伤残者以援手,所以红十字会的标誌,是瑞士国旗白十字红底的反面。入门处是一面很长的“时间之牆”,展示了红十字会从1863年至现今,为人类服务的丰功伟蹟,包括救亡一切天災人祸的遇害者,调停释放战犯或政治犯等。红十字会设在万国宮毗邻,同为世界和平服务,互相辉映。

  日內瓦的老城区在隆尼河南岸,保存得颇完整。十六世纪一部分城牆仍在。
   1917年,在这残垣前面,建了一度长达329尺的“宗教改革纪念牆”,上雕刻了宗教改革四伟人:Farel,Calvin,Beza,Knox 巨型全身。他们穿了讲道时的长袍,手持圣经,神态栩栩如生。
   其中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 对欧西文化影响最深和最鉅。他是法裔神学家,早年献身於天主教,后改变初衷,钻研於希腊和拉丁文。马丁路德在1517年的宗教改革给他很大的鼓舞。於是他吸取圣经真理,创加尔文主义Calvinism,排斥天主教教皇一人的专权制度。教会是由多数资历深厚,德高望重的长老作支柱。后来他的得力助手兼好友John Knox 将此制度带回苏格兰,建长老会,遂成了苏格兰国教。十八世纪英国哲学家John Locke 受加尔文主义影响,其政治哲学以民权为主,后衍变成美国宪法的三权分立。威尔逊总统也是加尔文主义信徒。加尔文有名的预定论,是以万能之神早己选中了祂的选民,但得救的选民不断操练自己,是真正基督徒的明证。
   我们可以体会到,当时的加尔文主义不容於世。他逃来日內瓦避难,继续他的宗教研究。
   因为宗教改革十六世纪在法国激起宗教战爭,在现今德国本土激起三十年战爭,如火如荼,都是很惨酷的。日內瓦成了乱世的桃源,避难者从德国,法国,意大利纷纷逃来到此安居,於是日內瓦变成为新教徒的罗马。
   很多朋友对我说:“遊中国最怕看寺庙,遊欧洲最怕看教堂,闷死人也。”此话我不同意。教堂蘊藏着很多国家或城市的历史斑痕。离“宗教改革纪念牆”不远处,是圣彼德得大教堂,其貌不扬,里內埋葬了几位和日內瓦攸关的历史名人,最重要的是近北走廊处,仍保留着当年加尔文的教席。加尔文自奉甚俭,自律甚严,对待持異议的人也严厉。十七世纪的英国清教徒(Puritans),源於加尔文。他们是美国的立国者。所以辗转相因,加尔文主义确是源远流长。

  破败的城牆令我忆及日內瓦早期历史。宗教改革前它是一王城,名义上直接属於神圣罗马皇帝,实际上是一自治的区域。依河凭湖,南北有高山作屏障,形势险要,城牆只不过是最后一度防线罢了。邻近的政治势力,虽思染指,也因天险而束手。
   加尔文入日內瓦,发挥了雄浑的宗教潛势,人共一心,众志成城,它更成了金城汤池。在法国东南的Savoy侯爵,图思兼併,且欲剷除加尔文的势力。1602年十二月,兵士混进近郊,计划黑夜攻城。怎知风声泄漏,一批家庭主妇,各人手捧一缸沸滾的汤,严阵以待。军士爬近牆顶,被沸汤迎头淋下,变成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倒毙城下,日內瓦领土赖此得以保存。现每年都有“黑夜攻城节日”以庆祝当年大捷。热巧克力取代沸汤;扮演攻城战士的演员,当然不会遭受淋头重创,每人被享以一杯热巧克力作酬劳。

  老城最大的方场是Place Neuve, 中央立着Dufour 元帅骑马的青铜像,威风凜然。
   Dufour 在1787年生於德国边城Constance ,双亲都是瑞士人。他青年时负笈於日內瓦,曾在拿破崙的大军內服役,充任教官。1814年,拿破崙溃败,日內瓦立即加盟瑞士联邦。(若黑夜攻城役,Savoy侯爵师到功成,日內瓦现在便归法国,真可谓一战定终生。) Dufour 於是在1817年解甲归田,回返瑞士,以他多年戎马生涯经验组织瑞士陆军。
   自十九世纪初瑞士便定了中立国策,世代不变。当然中立也要有中立的条件,就是兵強天下,威震四方,使鹰视狼顾的野心家不敢正面视之。瑞士军人以強悍忠诚驰名欧洲,其僱佣兵名满天下。罗马教廷聘作守卫,沿用了数百年,直至今天。法国大革命时瑞士卫队保护法皇路易十六,以身殉之。在鲁村Luzern 那中箭垂死狮子雕刻,就是纪念这批英烈,余哀永存人间。Dufour 有了这些优秀军人,授以典章,制度,和战略,果然瑞士陆军成了一支不可轻侮的精锐。1847年,初试牛刀,瑞士联邦政府,就用以扑灭了数郡笃信天主教的军人分裂运动。在二十世纪,瑞士陆军给希特拉很大戒心,不敢轻进瑞士通入意大利。Dufour 居功甚伟,所以日內瓦人将他的戎装铜像,放在众目睽睽的通衢处。

  自宗教改革以来,日內瓦的开明气候,成了培植思想家的溫床。法国哲学家卢骚(Jean Jacque Rousseau,1712 – 1778)诞生於日內瓦一新教徒家庭,后成了天主教徒。他於1704年迁往巴黎,从事写作和谱曲。他的重要作品“社会协约”,強调文明破坏了个人意志。个人自由,应该从社会束缚中解放出来。这论调在当时是石破天惊的,果然撒下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种子。卢骚和加尔文在西洋文化史都有其重要性,前者彻底破坏了欧洲的旧传统,重建新制度;后者的治权分立孕育了美国的胚胎。卢骚晚年搬回日內瓦,放棄了天主教,恢复新教徒身份。日內瓦人有点恨他反覆。但他是历史名人,总要有纪念表示的,於是把他的像放在隆尼河口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岛上,和处理Dufour 元帅相比,大有冷暖之別。

  徘徊在日內瓦街头,我深切领会到这城不单止属於瑞士,而属於全世界的。百多所国际机构的雇员和他们的家庭成员,是日內瓦居民中一部分,加上外来的商人和政客,真正日內瓦土著变为居民的小部分了。商业区钟表店林立,这是出售名厂钟表的总部。瑞士的富庶原因除银行业外,便是钟表制造。此手工业本源自法国,新教徒输进日內瓦。十九世纪中,瑞士政府了解,这是一项本小利大的行业,於是加以发扬光大;制成几百项款型品质,丰俭由人,任凭顾客选择,垄断钟表市场垂百年。到日內瓦的遊客,大多数都购买手表,是很实用的纪念品。湖畔英国花园內的巨型时钟花环,随时提醒旅客,切勿遗忘此物。

  日內瓦几乎被法国包围着,很多公共汽车路线,进出法国境內。
   “阿尔卑斯山遊览团”在离开日內瓦的前夕,登城南在法国的Mt. Saleve,就在峰顶餐室进晚餐。
   我们在黃昏乘缆车上山,沿路见的景色是:“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这餐馆本是星期日休业,亏领队Fredy 神通广大,预约主人为我们准备佳餚—法式烧烤。餐室地方宽敝,饭前有半个钟头鸡尾酒会。团友们利用此机会,像花蝴蝶般到处穿插聊天。晚饭时由於Vern Curtis 热情邀请,我和他一家共席。他的姐夫Ralph Bean 是摩门教的长老,取了我的地址,答应回家后寄一本摩门经给我,並请我到他的农场度圣诞节。如此情意,动我心脾,我想起杜甫诗: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同时亦想到三十三年前碰上的Michel de Renal, 相信他现今己不在人间。我衷心愿望他年老回乡,能解开年青时的情结,得到心境的安宁,了无遗憾地辞別尘世。
  饭后出来,山风拂面,微寒袭身,俯望山下万家灯火的日內瓦城,蓝梦湖黑沉沉的,在黑甜乡中做着美丽的梦,但那白水柱向上冲出,清晰可辨,此情此景,幻耶真耶?
  宋朝林景熙一首五律诗突然涌上心头:

  山风吹酒醒,秋入夜灯涼,
  万事已华发,百年多異乡,
  远城江气白,高树月痕苍,
  忽忆凭栏处,寒天雁叫霜。

  低吟不已,感慨万分。
  回到旅馆,天下着雨。Fredy 宣佈,明晨一早起床,往棲龙古堡Chillon Castle ,和赴法国长白山下的山庄Chamonix。
  雨下不停,辗转反侧,总难入寐,就在“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下,度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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